[中图分类号]B0-0 长期以来,马克思哲学一直被锁定在唯物层面:马克思的世界观是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的辩证法也是唯物辩证法。这对于区分哲学营垒当然是必要的,正确的,可马克思当年在创建自己的哲学时,并不满足于这种传统的唯物定性,他坚信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唯物论和辩证法作为哲学的主要板块也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形态。马克思所要确立的唯物主义不是以自然科学的物质为始基的唯物主义,而是“新唯物主义”,即“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他所理解的辩证法也不是纯粹客观的、外在的辩证法,而是主体的、“革命的”、“批判的”、实践的辩证法。唯物论和辩证法以实践为基因而一脉相承,彼此贯通,构成完整而统一的天才的世界观。发掘马克思辩证法的实践基因,是当前哲学研究中相对薄弱的环节,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时代化、通俗化的深层意蕴,对于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变革和他所创立的新世界观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辩证法的前提批判 1845年,对于27岁的马克思来说,正是朝气蓬勃、焕发创造天才的金色岁月。为了批判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不忘记曾经闪烁过的思想火花,马克思虽然匆匆但不失深思熟虑地写成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提纲》不是准备付印的,所以未加修饰雕琢,但也更纯朴、更真实地反映了马克思的内心世界。《提纲》之宝贵在于它推出了新世界观,即使是尚未展开的萌芽状态,也是字字珠玑,难能可贵。《提纲》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地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4页)这段话最经典地指明了旧唯物主义普遍存在的客体性的弊病。本来,一切唯物主义哲学本身都包含有观察的客观性的原则,要求主体必须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认识和对待外部世界。恩格斯说,唯物主义就是“毫不怜惜地抛弃一切同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除此之外,唯物主义并没有别的意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42页)但是,从实际出发仅仅是观察的一个维度,还要注意客体的状况,要知彼,不可无的放矢。而且不要忘记,观察的主体性也是一个重要的维度,不仅要知彼,还要知己。认识本来就是为了达到主客体的统一。从前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共同的缺点是把客体当作认识的出发点,认识的目的是为了达到主体与客体相一致,主体完全消解在客体的笼罩中。所以这种认识不仅是反映论,而且是消极的反映论。 马克思一生很少有机会去阐述自己对世界的终极理解,《提纲》是马克思不受拘束的关于世界观和唯物主义的坦荡表白。至此,马克思作为爱因斯坦式的千年伟人,终于在人文社科领域完成了划时代的哲学革命变革,把历史上一向与进步阶级相携手的唯物主义推进到以实践为硬核的新唯物主义阶段。如果说一个完整的世界观的第一个板块是世界是什么的话,那么,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的回答已经画上了完满的句号,即要“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把自然理解为“人化自然”。 《提纲》对世界观的第一个追问,即世界是什么的问题,终于以实践方式解决了,可是《提纲》几乎只字没有牵涉到世界观的第二个追问,即世界是怎样的问题,这如何能称得上天才世界观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呢?长期以来,辩证法一直作为对世界状态的拷问和回答而在哲学中居于第二重要地位,为人们所垂青。但是,正是辩证法的这种提出方式经不起新唯物主义的挑战。 确信辩证法是对世界是怎样问题的回答,这就埋伏下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即世界不是人化的,而是先于人存在的,然后才有世界是怎样的追问。这种先于人而存在的世界早就遭到马克思的批判和质疑,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专有一段文字剖析了这种看法。马克思认为,从人和自然界的关系来说,不能不承认“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页),总是先有自然界,然后才产生作为自然界的产物的人。但是,历史发展到了今天,“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同上)在发生学的意义上,自然界在先,但是那段历史早已过去,今天的世界恰好相反,先有人的对象化,即人化,然后才化出与人的存在相统一的自然界,马克思花了很大功夫来澄清这个道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为了纠正对自然界的虚化和抽象化,特意把自然界区分为现实的、哲学所面对的自然界和科学所面对的自然界。科学中的自然界,比如微观粒子世界和宇观遥远的天体,都是无人的、先在的,如马克思曾说这种自然界“表现得最确实、最少受干扰”,能在“纯粹形态进行的条件下从事实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00页)为最好。而哲学作为人的世界观所面对的自然界,是人生活在其中并加以改变的自然界。这种自然界和人紧密相关,是真正的现实的自然界,而离开人的自然界既不现实,因而也无从理解。马克思在《手稿》中说了一句迄今还有人不理解但却十分深刻的话:“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35页)因为这种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就其本性来说,“都不是直接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合地存在着”(同上,第326页),它既不能给人提供衣食,也不能给人以遮风避雨的住房,人要生活就不能躺在自然界上,必须从主体的需要出发,不断地使自然界对象化、人化,最后使“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同上,第301页)。所以,真正的自然界都是和人以及人的历史密切相连,人类历史是不断适应自然和改变自然界的历史,历史本身就是自然界被改变的镜子和记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同上,第307页)对于人来说,自然界既然是对象化的、人化的,那么,自然界就有一个形成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与人类历史相适应。自然史与人类史是相统一的,所以马克思又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10页)马克思的这些确凿无疑的话语,集中表明一个道理:现实的世界或自然界对人来说不是先在的,而是人化的,是在人类历史中生成的。人类的历史是实践的积淀,现实的世界就是由人类的连续不断的实践活动而产生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先于人的世界,然后人再去认识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问题,这种提出问题的方式本身就是本末倒置:不是世界是什么样,而是人作为主体怎样创造和人化了世界,人是否遵循了“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原则,对自己实践活动生成的世界能否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出发,从实践方面去理解,能否从主体方面去理解。所以世界是什么样的,是否是辩证的发生的,这不是先于人和历史的外在世界所能回答的问题,而是作为主体的人及其实践是否具有辩证的精神,能否按照这种精神外化出辩证的世界。因此,马克思的辩证法的提出方式不是追问世界是怎样的,到底是辩证的还是形而上学的,而是要拷问人是否是实践的,人是否从主体方面带着自己的价值和尺度投入实践,人怎样以主体的辩证精神再造一个充满辩证法的世界。所以,传统辩证法的前提是先验的世界,任务是挖掘其固有的规律和法则,而马克思辩证法的前提是人化的世界,任务是考察凝结在人化世界中人的本质和实践,看人是怎样通过对象化活动铸就现实世界的,在这个过程中,提高人的素质,提炼和培育辩证法精神,指导人以辩证的实践去创造世界和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