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意识的觉醒与现代艺术的开端

作 者:

作者简介:
苏宏斌,文学博士,现为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文艺学、美学基础理论、现象学美学。通讯地址: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天目山路148号浙江大学中文系,邮政编码:310028。电子邮箱:suhbin2005@aliyun.com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印象派绘画之所以成了现代艺术的开端,是因为这派画家把握住了现代生活的特质——变易性。对变易性的追求导致了印象派画家时间意识的觉醒,使他们把刻画事物的瞬间影像作为绘画的主题,从而把时间维度引入了绘画之中。为了捕捉事物的瞬间影像,印象派画家重视感知而排斥回忆和想象,因为在完整的时间意识中,感知能够获得当下的原初印象,回忆和想象则只能把握过去和未来。印象派绘画过分专注于事物的变易之美而忽视了其永恒之美,这导致其在开启现代绘画的同时,也迅速被后继的现代画派所取代。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8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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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派绘画乃是现代艺术的开端,这在艺术史上是一个被公认的事实。不过迄今为止,对这一事实的解释主要仍局限于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的层面,比如强调印象派抛弃了文艺复兴以来的透视法和明暗对比造型法,从室内走向户外,从关注线条和轮廓走向关注色彩和光线等等,至于艺术哲学和美学层面的解释基本上仍付诸阙如。我们认为,印象派绘画之所以能成为现代艺术的开端,是因为这一画派首次把握住了现代艺术的审美特质——现代生活的变易之美。由于致力于捕捉和表达瞬间影像,印象派绘画把时间维度引入了绘画之中,从而使凝固的空间形象具备了变易之美。在西方现代思想中,对时间意识的研究无疑是现象学的优长,因而对印象派绘画进行现象学阐释就成了一种必然。

       我们把现代艺术的审美特质说成是一种变易之美,源于波德莱尔的一段经典论述。他在其名著《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指出,“……美永远是、必然是一种双重的构成,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种,或是兼容并蓄。它像是神糕有趣的、引人的、开胃的表皮,没有它,第一种成分将是不能消化和不能品评的”(8)。对于这种不断变易的美,他明确将其与现代性联系在一起:“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32)。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可以看作是批评史上对艺术现代性的首次论述,其意义自然不同凡响。不过客观地说,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性与当今学界赋予其的内涵有着明显的区别,因为现代性一词在今天主要用来描述工业文明以来现代社会的特征,而波德莱尔所指的却是每个时代所特有的风尚、习俗,比如人们的服装、发型、举止、神情等等,这意味着每个时代的艺术只要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时代的风尚,就都可以被称作现代艺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把波德莱尔的这段话看作审美现代性的开端实际上是一种误读。

       不过深入一步来看,这种误读却包含着内在的合理性,因为当时的大多数画家都痴迷于《圣经》、古希腊神话和历史题材,也就是说都着力于创造和表现某种永恒之美,而波德莱尔却强调艺术必须表现随着时代而变化的变易之美,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现代艺术的倡导和呼唤。更重要的是,无论波德莱尔主观上赋予了变易一词何种内涵,这个术语在客观上的确准确地把握住了现代生活的特质。从历史上来看,每个时代相比以前的时代都必然表现出一定的变化和差异,但这些差异都是经过漫长时间的积累而逐渐形成的,就处于该时代人们来说,所感受到的主要是稳定性而不是变易性。只有从19世纪中期开始,随着工业革命的逐步完成,社会生产力获得了极大的提高,社会生活才获得了日新月异的发展,人们每时每刻都能直观地感受到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剧烈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变易之美并不是每个时代所共有的,而是现代社会和现代艺术所特有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变易之美在现代艺术中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波德莱尔对艺术现代性的表述尽管失之笼统和模糊,但他对现代性的体验却无疑是敏锐而前瞻的。

       正是由于波德莱尔把变易之美当作每个时代都具有的特征,因此他错把艺术史上籍籍无名的画家贡斯当丹·居伊赞誉为“现代生活的画家”,原因无非是这位画家不为时风所惑,执着地从法国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取材。从今天的标准来看,这其实只表明这位画家是一位现实主义者而不是现代主义者,而波德莱尔的赞誉之所以未能提升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也是因为现实主义画家的代表并不是他而是库尔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印象派的画风与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有着明显的相通之处,因为它们都把目光从历史转向了现实。然而印象派之所以能成为现代绘画的先驱,并不是因为它以法国当时的现实生活为题材,而是因为它把握住了法国社会的现代性特质——变易性。我们在上文曾经指出,变易性是工业社会的普遍特征,然而这种特征在19世纪后半叶的法国表现得格外明显,原因在于从1853年起,奥斯曼男爵奉拿破仑三世之命,开始了对巴黎的大规模现代化改造,在此之后的短短二十余年间,巴黎从一个中世纪风格的城市一跃而成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城市景观每天都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而19世纪的巴黎乃是欧洲艺术的中心,这一变化自然就被捕捉到了艺术家们的笔下。①

       因此印象派绘画在取材方面的特征并不在于现实性而在于时间性。从艺术形态学上来说,绘画属于空间艺术,画家的任务是借助于色彩和线条等物质媒介来创造某种空间影像,至于时间维度则一向是缺席的。从理论上来说,画家所描绘的对象也具有某种时间属性,然而画家的工作恰恰是从时间之流中截取事物的一个断面,将其凝固在画布之上,因而实际上排除了事物的时间性。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传统画家一般都不具有明确的时间意识。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就画家所描绘的对象来说,画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淡化事物的时间属性。传统绘画一般都是在室内完成的,光线的亮度和光源大体上是固定不变的,因此画家所呈现的是事物的常态,而不是其在某一瞬间的特定状态。即便画家所描绘的是自然风景,也并不是在户外直接完成的,而是在室内重新设计光线和明暗效果,依靠记忆和想象来完成的,户外写生一般只是简单地勾勒事物的轮廓和阴影。就画家自身的创作行为来看,时间也并不是创作过程的一个内在因素,因为画家从不把作画的时间进程与所绘对象的时间属性关联起来,画家完成一幅画所需的时间完全取决于对象在空间造型上的复杂程度和画家自身的气质以及风格,比如达·芬奇完成一幅画往往需要数年的时间,拉斐尔却总是能按期把作品交付给雇主。凡此种种,都说明传统绘画并不具有明确的时间维度和时间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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