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问题是佛教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各派佛学对其都有深入探究。文人画家受佛教尤其是禅宗影响颇深,相关问题也进入到绘画的讨论中。在朱良志的《南画十六观》里,陈淳的“幻”、徐渭的“墨戏”、董其昌的“无相法门”、龚贤的“荒原”,都直接涉及到“色空”问题。“文人画不是对幻形的抛弃,而是超越幻形,即幻而得真。这一思想是决定文人画发展的根本性因素之一,是水墨画产生的内在根源,是宋代以来文人意识崛起的重要动力,也是元代以来归复本真艺术思潮的直接动因。”①文人画一个重要的因素,即是在色相之幻形中呈现空性之真实。如明卓发之题杨龙友画道:“画家尽态极妍,只如义学沙门。文人之画,则西来直指也。龙友于笔墨畦迳,脱落都尽。故千山秀色,现清净身。”②逼真刻画外在的色相,就如恪守教条的义学沙门,不懂禅门直指人心的法门。绘画要超越笔墨形式的束缚,在色相中呈现清净法身。 “色空”何意?在佛教中,“色”可指种种视觉之现象,或整个物质性的现象界。而“空”的意义则十分复杂。印顺法师在《空之探究》中曾简要梳理“空”之观念的演变,如《阿含经》时期,“空”主要是追求解脱的一种修持法门,与心灵的空寂相关。部派佛学时期,“空”“不只是实践的圣道——三昧、解脱,也是所观所思的法义”③。“空”逐渐发展为大乘中“一切法空”的含义,我法皆空。龙树的中观思想中,一切法因缘所生,无自性,因而是空的。但“空”并非虚无,而有无实之假名。依中道观,应离有无断常两边,既不执著于空,也不执著于有,“不离有为法而有无为法”④,于万法如幻中观空性之真实。印顺法师提道:“《中论》所说,只此无自性的如幻缘起,即是空性,即是假名,为般若法门的究竟说。”⑤空性既是现象的虚幻,也是万物本质的空无自性;空性又不碍假有之幻现。而在禅宗中,“空”还指心性清净无染,而能现起万法。如《坛经》道:“心量广大,犹如虚空。”⑥ 至于色空观,最经典的阐述是《心经》中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⑦。窥基解释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者,破执世俗所取色外别有真空。不悟真空,执着诸色,妄增惑业,轮转生死。今显由翳所见花色目病故然,非异空有故。”⑧此句说,既不可于色相外寻觅真空,又不可执著色相,堕于生死迷妄;譬如病眼见花,花虽非实有,却有幻色之显现,因此色空不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者,破愚夫执要色无位方始有空,于色于空种种分别。”⑨此句进一步讲“色空不二”的道理,愚夫以为摒除色相才有空,其实空就在色相之中。《心经》和窥基对色空问题的理解,体现了一种“中道观”,即色即空。 在禅宗看来,万法唯心所现,故空幻不实。而心亦非有自性的实体,而是在对色的观照中才显现其作用。如马祖道一说:“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⑩禅者以清净之心,任万法显现;又在观照万法中,顿悟此心的空明。 简单说,佛教的“色空观”,揭示了如何从色相变幻中领悟“空”之本性,从而任幻色流转,不起沾滞之心。 在绘画中,“色空”问题关系到艺术本体论的思想。“色”有三个意义层次:一是自然之色相;二是画中之色相,它由笔墨线条色彩所构成;三是“幻色”,就法性而言,无论自然还是画中之色相,都是虚幻不实的。而“空”,既是万法的真如实相,也是心灵的清净无染,既是“法空”,也是“心空”。绘画既“外师造化”,脱略五色而呈现“法空”,又“中得心源”,呈露画家明觉的心性。因此,绘画也许比自然更能呈现“空性”。这就从本体论上肯定了绘画的不可替代的意义。 明代文人画中,唐寅在陈淳、徐渭、董其昌等人之前,已展开对“色空”问题的深刻思考。可以说,唐寅的人生及艺术,处处体现着“观色”与“悟空”间的张力。 一、唐寅与佛教之关系 唐寅一生命途多舛。他出生于商贾之家,少年时得与文徵明、祝允明、张灵等人相交,虽轻狂任诞,但欲以“功名命世”。二十余岁后,他“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没”(11),两年之中,四位至亲先后亡故(12),家道衰落,才开始尽心于科举。他对祝允明道:“诺,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弗售,一掷之耳。”(13)弘治十一年(1498),二十九岁的唐寅高中南京乡试解元,次年入京会试,却遭科场之案,经历数月的牢狱之苦后,被罢黜为掾。唐寅不欲受辱,辞官回乡,“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纳;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14),尝尽人情淡薄、世态炎凉之苦。自此,唐寅功名梦断,沉湎酒色与诗画中,郁郁不得志。王世贞说他“以好酒益落。有妬妇斥去之,以故愈自弃不得”(15)。不过,虽然落拓如此,唐寅仍未放弃建功立业之心,是以,正德九年(1514)时,他曾应宁王朱宸濠之聘,但不久后察觉其有反意,佯狂以归。 在坎坷生涯中,佛教渐渐成为唐寅重要的心灵寄托。祝允明在《唐子畏墓志铭》中称他“子畏罹祸后,归心佛氏,自号六如,取四句偈旨”(16),说唐寅在遭科场案后归心佛教,以《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四句佛偈之意,取“六如”之别号。事实上,在罹祸之前,唐寅已对佛教有一定的兴趣和了解。他十七岁时即有《怅怅词》一诗(17),颇具禅理:“怅怅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我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18)“杯上雪”、“梦中烟”皆为惝恍迷离之意象,喻指青春情怀,繁华往事,终将消散如烟。“白骨禅”原为一种独特的禅观之法,《禅秘要法经》载:“欲坐禅者,从初迦
罗难陀观法,及禅难提观像之法,复当学此槃直迦比丘所观之法。然后自观己身,见诸白骨,白如珂雪。”(19)指通过观己身之白骨而达到禅定的一种冥想之法。不过在唐寅的诗中,“白骨禅”并不指一种特定的修行法门,而是指“观色悟空”的禅理。禅宗公案中也常提及“白骨”,譬如襄州石门绍远禅师的一则公案道:“问:‘亡僧迁化向甚么处去?’师曰:‘灰飞烟灭,白骨连天。’”(20)以“白骨连天”打破僧人对肉身的执迷来显现空理。又乾明广禅师道:“日头东畔出,月向西边没。来去急如梭,催人成白骨。山僧有一法,堪为保命术。生死不相干,打破精魂窟。咄!咄!是何物?不是众生,不是佛。参!”(21)禅师以白骨直接向僧徒呈现色相之肉身的命运,而禅宗则以一种不二法门超越生死,不落凡圣二道。唐寅的“公案三生白骨禅”,意指从禅宗公案中领悟三生轮回不过一堆白骨,难逃空寂命运。但在参透色相的空寂后,他依然无怨无悔,一袭僧衣,行乞世间,执著追寻生命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