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58年1月14日写给恩格斯的信中,马克思提到:由于自己得到了原为巴枯宁所有的几卷黑格尔著作,使自己得以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自己很大的忙;并许诺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自己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①我们知道,马克思后来并没有写出专门论述辩证法的小册子,但这并不是说马克思没时间或辩证法不重要,而是马克思的这一想法,已经在倾其一生的巨著《资本论》中实现了。在《资本论》第1卷第2版的《跋》中,马克思强调:在其神秘形式上,辩证法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因而它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但在其“合理形态”上,辩证法却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辩护士的恼怒和恐怖,因为它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它的不断的运动和暂时性中去理解;它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和必然灭亡的理解;所以“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②。为此列宁才强调:马克思虽没有留下大写字母的“逻辑学”,却留下了《资本论》。由此可见,比之于黑格尔的《逻辑学》,《资本论》就是马克思的辩证法。但辩证法的“神秘形式”和“合理形态”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其“神秘形式”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而其“合理形态”却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辩护士的“恼怒和恐怖”?也就是说,马克思到底是如何通过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而建构其“合理形态”的?这些问题,正是本文力图揭示和阐明的辩证法从“德国观念论”到《资本论》演进的“历险”过程。 一、德国观念论:作为“神秘形式”的辩证法 在古希腊,辩证法作为一种谈话和反问的方法,绝不是智者学派所谓的“修辞术”,而是苏格拉底所说的“精神接生术”。它的最终目的是通过辩论来追求和揭示真理,而不是玩弄概念游戏的“诡辩”。到了德国观念论的伟大奠基者康德这里,他依然继承了辩证法追求真理的本性。但为了获得真理——普遍必然有效的知识,康德把辩证法看作是理性越界误用而产生的“幻象的逻辑”③,最终通过为理性划界而在消极的意义上牺牲了辩证法。使辩证法重振雄风的,正是德国观念论的集大成者黑格尔。 黑格尔反对康德把辩证法看作消极意义的“幻象的逻辑”,而追求和建构辩证法作为概念自身运动而构成的“真理的逻辑”。辩证法就是追求概念确定性的真理之概念自我运动的逻辑,这种逻辑本质上是一种区别和超越“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的“思辨思维”或“概念思维”。概念的思维打断以表象进行思维的习惯,“表象思维”的习惯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它可以称为一种偶然的意识,一种物质的思维。而“形式推理”乃以超出内容而骄傲,并以脱离内容为自由。但这两种思维都不是黑格尔辩证法所看重的,在这里,真正值得黑格尔辩证法骄傲的是努力放弃这种自由,把这种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自己的本性,即按照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④这就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它是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逻辑,它是在形式推理否定表象思维基础上对形式推理的再否定,是对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的双重否定,因而是否定之否定。而这也正是马克思最看重的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伟大之处”。在这里,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神秘之处不在于它内在的否定性,而在于它为追求概念和逻辑的确定性,反对感性和直观的确定性,是在牺牲掉环节的必然性之基础上建构全体的自由性。 黑格尔通过概念的自我运动和自我发展,在绝对精神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统一中解决了康德的现象与物自体的二元对立。“一旦黑格尔通过拟设物质是精神的显现——尽管是一种低级的显现——来解决隐含在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张力问题,西方哲学的传统二元论就得到了解决。”⑤而一旦物质被表明无非是自我异化的精神,那么,物质就以一种比迄今为止西方哲学所熟知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深远的方式被重新还原。从黑格尔开始,物质不再被设想为精神的绝对否定或精神的完全缺失。自此以后,就不会像在传统唯物论中那样——物质是对精神的否定,而恰恰是精神的内在环节和对精神的确证。反过来,本来作为精神自我运动的抽象概念辩证法却获得了客观性的现实力量。在黑格尔这里,他把作为神秘形式的概念辩证法看作是哲学神话的完结,实现了对近代形而上学的“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马克思语)。 但由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泛逻辑主义”对世界和历史只是作了逻辑的、抽象的和思辨的概念表达,而根本无法触动真正的现实。由此导致如下影响:辩证法使精神优先于劳动,并赋予其唯一的统治地位。在德国观念论这里,辩证法成了脱离现实的先验概念的思辨和运动,所以具有了抽象的和神秘的形式。这一神秘形式虽然自我完满,但离开了历史和现实,就没有任何实在意义。故此,马克思强调黑格尔的逻辑学只是“精神的货币”,而绝不是“现实的货币”。由此必然导致马克思指出的:黑格尔把实在理解为自我运动、自我综合和自我深化的思维的结果——他“陷入了幻觉”。但黑格尔辩证法的这一“幻觉”,反而成了迷惑和束缚人的最大“意识形态”,让人顶礼膜拜。为此,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强调: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绝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举例来说,如交换价值等最简单的经济范畴,只能作为一个具体的、生动的既定整体的抽象的单方面的关系而存在;相反,交换价值作为范畴,却有一种洪水期前的存在。⑥借用伽达默尔的说法,黑格尔的神秘形式的辩证法只是达到了“精神和自由的概念”,仍保留着“本体论的自我驯服”。所以,与“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相比,黑格尔的“思辨思维”或“概念思维”的概念辩证法虽有批判的外表,但缺少了“历史”和“经济学”。纯粹的理论思辨不可能深入社会表象背后的真实原因和潜能当中:它既不能从历史上说明社会压迫的原因并考察持续不断的剥削和异化的制度结构,也不能为社会变革提供现实的可能性。如果缺少了政治经济学,概念的辩证法只能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神秘意识和抽象普遍性。不过马克思还是深刻看到:虽然黑格尔把辩证法神秘化了,但这绝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⑦。这其实也就是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的黑格尔的作为“否定性的辩证法”所具有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而这一原则也正是马克思最为看重和汲取的黑格尔“神秘形式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马克思利用辩证法自身的否定性突破了黑格尔神秘形式的辩证法的意识形态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