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年6月26日 地点:潘天寿纪念馆 寒碧(《诗书画》杂志):感谢各位。这次座谈是为浙江省今年底纪念潘天寿先生的展览铺垫绎思。童中焘教授建议划断一个讨论范围,我就和潘公凯先生酌定了几条议题:1.潘天寿“中西拉开距离”说的思想文化史学意义。2.中西两大系统的理法结构异同及“中西融合论”的反思。3.潘天寿对斯文传统的历史承担,其创作的文化价值及士学的高峰意识,包括笔墨才调及人格修养。4.笔墨和立象的源流及关系,它和现代形式语言的界限、交叉或间距。5.气韵生动与经营位置的共生关系,如笔墨自成结构问题。 这是求其大概,不想包举尽拢,可以有所侧重,不妨自由逸出。我先讲些意见,也有困惑请教,粗浅以当抛玉。 我创办《诗书画》杂志,深衷在文运关切。就是省思现代性以来的宏大叙事:颠覆历史基础,规定未来运行,时或英雄欺人,不免盲人指路。方案未完成,共识待重叠,局势极其变,历史已驰骋。这是不得已的事,潮流浩荡顺昌逆亡,推力反动道势紧张。故作为受动方面,应敏感矛盾关系,尤需要小心自觉,而不是大志自信。有时宁可封闭一些,也要谨心避其滥流。我说的“文运关切”,包含了历史意识。不是历史决定论,而是文化生成观。所以对自身传统,从来就抱持尊重。面向现代进步论,也有某种同情心,却反感它的破坏力。至于接引西方思想,一向认为非此不可,但是无法接受普遍的规定,尤其厌恶主义的排他。我坚持自由与选择的价值,并乐见独特对同一的抗拒。 《诗书画》有个头条专栏“典范”,“选政”特别严,一般不能上。二十多期了,只表三个人:傅雷、黄宾虹、潘天寿。当然并非小视其他的大家,也有组织稿件的种种困难。但把这三家归入典范,基本立场就是文运关切。他们都扶扬了自身时代的文运,却并不尾随或从属于遭逢的时代,就是不被一个时代风会框定,而是怀新恭旧,于不同时代求中养源。所谓“文运关切”,它的具体落实,一定要在纵的延续和横的接引的交汇点上照鉴,由此得以创发自己的时间结构。 关于潘天寿先生,谈他的贡献影响,我就愿意说文运,不想限制在美术。我到杭州和童中焘先生相与感慨,潘天寿的文运作用,至今没有充分估价。而在北京,也和潘公凯先生经常聊起这个话题,就是说,作为国画学的大师巨子,学界对他的定位一向很高,但是深入的研索还远远不够。黄专和严善錞的论说,至今仍高居崖巅,而他们主要还是图像分析的“小结裹”,尚远离道脉文运的“大判断”。两年前我和潘老师到宁海潘天寿故居,归途中写下一段笔记,后来在“笔墨写生与道脉回溯”的研讨辑论里发表了,就讲他的画作,风调清刚正大,气象前无宋元,矜重如宗经述圣,精神与孟子相通。荆浩《笔法记》:“栽培山川之形,颠覆山川之势”;“刚正谓之骨,不败谓之气”,就预为其人开明设施。传法于近世歧途,讨源于茫茫坠绪,合道于古学正脉,意向于开辟途轨,这就是绝代独行。现在一般的成见常言,往往是吴黄齐潘四人并举,视线在笼罩性的成就声华,或者是大效果的直观勾勒,其实潘天寿的贡献远为绝特,实异于或大于吴黄齐的边幅。吴黄齐三巨子,其成就仍属于纵向性的归结推进或舍别归总,潘天寿与共之外,尚有一重横向性的观察联络。比如对东邻学术的推阐,对西人博巴的引入,对“中西拉开距离”的宣示,都表明其视域之广远、格局之阔大。而这个“中西拉开距离”,不是安于自给自足,而是体现活理力行。他的作品当然深研传统,但不会规模锢蔽旧的符号,而重大本大原,讲守先待后,会归宋贤“周备”“同体”,山水、花鸟相与拓展,法书词章互为表里,而且不动声色地行使了西方现代形式,当然是化人为我,绝不会流于追随。至于他对现代美术教育的重大贡献,为中国美术学院奠定的持守文脉的牢固基础,其影响之深巨,也未见从云龙。 所以我在想,“拉开距离说”,不限于美术史,这个主张之高、蕴涵之深、意义之大,理应视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士学传统之延续,斯文道脉之追寻)的“文化自觉”(不是“文化自信”,“自觉”是经由比照及反思的自知自立,比照然后确立自身,反思然后找到问题。“自信”好像非必比照,再下一等无需反思,专己偏思降为自恋。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自恋就是不能自我认识,就像眼睛无法自视眼睛”),也就是他的思想文化史学贡献。这个贡献应该有个评价,或作多重立体的研索。其实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各界都有响亮的名字,思想界、史学界、文学界,有谁持此鲜明的文化立场和冷静的历史态度?左的右的新的旧的,维新的保守的激进的学衡的,都没有如此冷静和鲜明。只有一个潘天寿,仿佛为之不可为。这个究其终始的思力,宏通深刻的判断,我就称为“潘天寿命题”。而到底算不算一个命题呢?即使不是逻辑学给定,只就观念史追问,根据还有何说?当下意义何在?这都应该究讨。 所谓“拉开距离”的命题,斯即“文化自觉”的决定。关于“文化自觉”,我的目光所止,始由费孝通在一九九七年北大社会人类学会议提出,至今被认为社会历史研究方面的宗主性指示。现在想来,潘天寿是这个指示的先声远影。而在五十年代末的香港,张君劢、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诸位曾有一个文化宣言,题目是《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是在“新儒家”的立场上对自身道脉的一个回溯与推尊,论定究心泽古、以古为新的重要性,认为儒家的思想资源,与西哲的学术创造可通邮驿。但它有个缺陷,难免夹缠比附,时或采滥忽真,除了“你有我也有”的自荣,乃钻营西方叙述的构架,鲜有原则性,流于解释学。比如牟宗三对儒学与康德学的发挥、直至后来所谓“创造性的转换”,都是这个思路。当然,牟先生所创述,其取径极高明,并无法绕过去。 由解释学在西方的实体发显,变而为在中土的虚应学步,就可悟“道术为天下裂”的严峻。从狄尔泰到伽达默,还有更重要的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在他们之下或周遭,解释学已然成风会,所以他们才从不同方向逆流而动、精通严专,试图清理这一乱流。今天我们远观回视,“新儒家”就在乱流之中,其对自身文脉纵的继绝与域外思想横的连结,远不是他们希望的那般自主,而恰恰相反(并可以理解),却是对域外成见的投怀送抱、学术工业的情不自禁、思想方法的趋风就势。这也是他们之后诸多关于“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论说都很书呆子的原因。我曾和江弱水讲过这个看法:“新儒家”像个螃蟹,你看它是纵向来的,其实它是横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