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治史视角重新审视美国革命的意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剑鸣,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李剑鸣,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美国史。

原文出处:
史学集刊

内容提要:

在近期的美国革命史学中,美国史家将越来越多的社会和经济议题加之于美国革命,把普通人和边缘群体视为革命的主体,特别关注革命的破坏性和受害者。这些新的解释策略汇合在一起。共同瓦解了以往对美国革命历史意义的界定。在这种学术语境中,有必要把美国革命还原为一场发生在18世纪中后期的政治革命,着重探讨它在政府结构、权力关系和政治文化等方面所造成的变化,尤其是关注它在现代民主形成中所发挥的作用,以更准确、更清晰地理解美国革命的意义和历史地位。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1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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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革命史学本身就是一部丰富而驳杂的历史,相关论著的总量早已超出了单个学者所能掌握的限度。美国革命中的大小事件,革命时期美国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历代史家置于放大镜下观察和辨析。当前所有能讨论的问题,大抵都是老问题。我曾写过一篇探讨美国近期美国革命史学的文章,重点考察了激进史家对美国革命史的重构,从中可以看到学术观点和意识形态的分歧已达到何等激烈的程度。几年前,我曾到费城参加过一次美国革命史研讨会,对美国革命史学当时的热点也有亲身感受。目前美国革命史研究者感兴趣的题材,大多来自于以往被遗忘、被忽视和被边缘化的领域,关于革命的颠覆性解释也纷纷出台。越来越多的美国史家强调革命的负面效应,关注革命的破坏性,同情革命中的中立者、反对者和受害者,批评革命者遗留了许多“未完成的”任务。在这种史学潮流中,美国革命的历史意义和地位不免大受冲击。①但是,如果让美国革命回归为一场政治革命,并把它置于18世纪中后期的历史语境中,探讨它在政治领域造成的变化,或许能看到一些目前正遭到淡化或掩盖的东西,对于它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也会有新的认识。

       早在18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就有人意识到,他们正在经历的变动是一场意义深远的革命。不过,他们当时所说的美国革命,却与后世史家的界定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通常把革命和独立战争等同起来,认为摆脱英国的统治,不仅促成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而且带来“政府或国家状态的变化”。根据当时权威字典的释义,这正是“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②这就是说,当时人将美国革命理解为一场纯粹的政治革命,而不是像后世史家那样,把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等多方面的元素注入美国革命之中,把它变成一场包罗广泛、主题多样、内容驳杂的事变。因而不足为怪的是,在1783年以后,当欧洲和美国的精英人士谈论和反思这场“刚刚过去的革命”时,最受关注的是它在政治方面所带来的变化。

       在当时人看来,美国革命所造成的深刻的政治变动,涉及政府结构、权力关系和政治观念等多个方面。托马斯·潘恩和托马斯·杰斐逊都把美国革命理解为政府原则或形式的革命。③詹姆斯·麦迪逊在称颂美国完成了“一场人类社会编年史上未有其匹的革命”时,也称这场革命最突出的成就在于建立了“地球上尚无先例的政府体制(fabrics of governments)”。④约翰·亚当斯在晚年几次谈及他对美国革命的内涵和意义的看法。他认为,革命并不等于独立战争;“人民在原则、意见、观点和感情方面的剧烈变化,乃是真正的美国革命”。据他的解释,这场发生于“人民的思想和心灵”的革命,主要是指美国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放弃了对母国的热爱,为保障“生命、自由和财产的安全”而认同于新的政治权威,由此建成“一个独立的国家”(an independent nation)。⑤这样说来,他所理解的美国革命,实际上是一场以观念和情感转变为特征的政治革命。

       当时正在伦敦学习法律的美国青年威廉·默里,针对欧洲精英中间流行的误解,就美国革命的内涵和历史意义做了详细的阐释。这位来自新世界的年轻人不无自豪地宣称,在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美国革命这样的情形,人民发现他们自己处在一种“最为文明、最为复杂的联合”之中,并没有政府,于是自己行动起来,依据“无可争议的平等”,召开一个“创始大会”(original convention),建立了一个“文明的政府”。这个政府奠基于“自然权利”之上,是一种无可置疑的“民主政体”。而且,这种民主政体是在美国社会中自然成长起来的政府形式,最适合美国社会和美国人民的特点,是“社会幸福的源泉”。那么,为什么美国人民会通过革命自然而然地建成民主政体呢?这是因为,美国社会所接受的想法唯独有利于民主政体。从殖民地时期开始,北美并无任何人有什么“无节制的野心”,也未形成一个世袭的荣誉阶层,没有压迫,也没有任何军事政府所造成的不利状况,因而美国革命就只需保障已然存在的根本的平等,使得贵族制和寡头制丧失任何基础。总之,在美国这样一个“权利完全平等”的地方,采纳“自由的政体”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⑥默里在这里借助于自然权利、社会契约和共和主义等激进的理论,并基于他对美国社会独特性的理解,透过与欧洲相比较的视野,把美国革命诠释为一场真正的民主革命。

       稍后,在法国革命所引发的剧烈政治震荡中,曾参加过美国革命的托马斯·潘恩返回欧洲,写成《人权论》一书,全面批驳埃德蒙·伯克关于法国革命和英国政制的观点。在潘恩看来,伯克对法国革命满怀敌意和误解,表明他完全不明了世界历史的大势。潘恩断言,贵族制和君主制的覆亡,民主共和体制的兴起,乃是时代前进的方向;而这一趋势正是美国革命所开启的,并借助于法国革命的推动而加速。他把美国革命视为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事件,是一个自由反对奴役、民主冲击专制的新时代的开端。潘恩写道:“美利坚的独立如果仅仅被看成是脱离英国,而没有一场政府原则和实践的革命伴随它,那它就是一件不甚重要的事情。”潘恩致力于对政府进行“祛魅化”,称之为“一国人民依据社会的原则的一种联合”;旧政府体制以世袭和暴政为特征,统治者自我攫取权力并加以不断扩大;而新政府体制则以代理和代表制为基石,以自由与和平为鹄的。美国革命开创了这样一种新的政府体制,它把现代的代表制“嫁接”到古代的民主制之上,促成了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共和制政府。⑦为了捍卫法国革命的民主原则,潘恩刻意把它与此前的美国革命放在同一时代潮流中,将两者都诠释为民主革命;为了突出美国革命开创新时代的重要性,他又着重强调它所取得的民主成就。于是,他一方面把美国革命嵌入漫长的历史脉络中,把它创立的新政体刻画为一种融贯古今的优良体制,另一方面又将美国革命置于大西洋视野中,极大地提升了这一边缘地带的“叛乱”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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