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与时尚：法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动力

       中外史学界对法国大革命和欧洲现代化的研究已经汗牛充栋，其中最具有突破性的成果当属年鉴学派从20世纪60年代开辟的对日常生活史的关注。布罗代尔等人将日常生活纳入历史研究范畴，不仅打破了过去政治、经济、军事等传统研究领域的界限，而且让研究视阈跨越了不同的学科。①日常生活研究所带来的最为引人瞩目的发现，是对消费历史和消费文化的重新估计。受年鉴学派影响较大的一批欧美历史学家，据此将消费文化的诞生时间由20世纪中期直接上推至17、18世纪的早期近代时期。由于生产与消费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的历史顺序被重置，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动因也可能被重新诠释。而这一切变化都起因于对日常生活史的关注，对人们衣食住行以及与之相关的兴趣、爱好、修养、品味的细微观察，以及对具有现代特征的时尚消费的研究。然而，人们的品味、爱好是如何发生变化的呢？原来只存在于宫廷和上层社会的服饰时尚是如何进入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的呢？在围绕这些问题的讨论中，学者们将关注的目光投向17、18世纪传播媒体的革命。

       一、时尚杂志与知识生产

       中外学术界的一个基本共识，是早期近代首先发生在欧洲的启蒙运动和科技革命，将人类历史导入一个新的阶段，这就是现代社会。无论是启蒙运动还是科技革命，带来的主要是知识生产的大跃进。在人文社会科学中，知识生产是一个比较新的提法。奥地利裔美国经济学家弗里茨·马克卢普(Fritz Machlup,1902-1983)在其1962年出版的《美国知识的生产与分配》(The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Knowledge in the United States)一书中提出了“知识经济概念”，旨在强调知识对经济的作用。在此基础上，他和他的团队18年后推出了一套八卷本的丛书，题名为《知识：其创造、分配与经济意义》。马克卢普在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我所说的知与识的概念异常宽泛。我不是将自己局限于科学的或技术的、实证的或实用性的、亦或是思想性的知识。人们认为他们知道的任何事物，都被我囊括在知识宇宙之中。”②广义的知识生产，不仅包含科学发明和被纳入教育范畴的各门学科，而且覆盖了人们日常生活和生产中不断创新的各种知识。

       在其对社会性新颖知识的讨论中，马克卢普特别指出：“新闻报道是知识生产中的一种特殊情况……大众媒体(报纸、杂志、书籍、广播、电视)完成的工作以及学校和其他教育机构完成的工作，基本上是知识的再生产，在新的头脑中生产——也就是说，从‘已有该知识的头脑’传送到‘还没有该知识的头脑’。”③马克卢普的观察为我们研究现代世界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及其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作用提供了一个新颖独特的视角，但与300年前西欧出现的知识爆炸和传媒革命相对照，却不过是后见之明，④因为当时巴黎的期刊人已经用经验证明了这种知识再生产的社会意义。

       1665年1月5日，一部分巴黎市民收到一份装订成册的十二页小册子，名字叫《科学家杂志》(Journal des or The Journal of Scientists)。两个月后的3月6日，伦敦的皇家学会出版了第一期《哲学汇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这两份定期出版物的出现，标志着对后来人类社会影响深远的现代科学杂志的诞生。现代杂志诞生的原因应该与以英国、法国为核心的西欧国家在造纸、印刷以及装订技术上的改进密切相关，但让历史学家们更为着迷的还是杂志出现以后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它不仅推动了现代科学革命，而且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除了科学杂志之外，更为面向大众的时尚杂志的崛起，是这一时期欧洲社会的另一重要现象。本文主要以时尚杂志在法国的流行为视角，探讨这类传播媒体是如何引领法国人在服饰方面的品味和爱好、推动现代时尚的崛起、进而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生活习惯乃至价值取向的。

       就在第一份科学杂志问世不久，法国作家让·多诺·德维兹(Jean Donneau de Visé)于1672年在里昂创办了一份关注时尚的杂志，取名《文雅信使》(Le Mercure Galant)。⑤与《科学家杂志》一样，《文雅信使》也是当时获得王室政府批准和资助的三份期刊之一。⑥这份杂志从个人创办到编辑部经营，一直持续到1724年。“杂志的目标是要将宫廷生活和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的辩论告知上层社会”，内容包括剧目、艺术评论、诗歌、歌曲、婚丧告示以及时尚评论，1674年短暂停刊之前属于不定期出版，1677年以《新文雅信使》(Nouveau Mercure Galant)名称复刊以后改为月刊。从1724年以后改名为《法兰西信使》(Mercure de France)。虽然最早涉足时尚，但与后来风靡全球的各种时尚杂志相比，《法兰西信使》的风格更偏向于文学评论，是18世纪后期法国上层社会喜闻乐见的名刊，1786年发行量超过1.5万份。⑦无论是早期的《文雅信使》还是后来的《法兰西信使》，都不是专门的时尚杂志，但其时尚内容却最为引人注目。如图1所示两幅男女贵族插图，即来自《文雅信使》1678年10月号一篇以最新时尚为主要内容的文章。该文详细介绍了贵族时尚的最新款式，所配插图画面极为精细，兼具艺术性与时尚特征。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