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是中国现代学术典范确立的时期。在林同济看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真价值、真作用”,即在于“它划出一个新时代。这时代的学术,中心目标在搜求事实,而标准方法则为经验主义”。在此典范笼罩下,很多有成就的学者都“运用着一种迫近机械式的实验派方法,先标出种种个别的、零星的以至暧昧的‘问题’(problems)而到处搜罗其所谓有关的‘事实’或‘材料’,然后再就一大堆的乱杂事实与材料而类别之,分析之,考据之,诊断之。风尚所被,居然弥漫一时”。① 可以看出,林同济对于这一典范是不满意的。然而这位出身清华学校的留美学生,却非常赞赏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把它作为“杰出的例外著作”,以区分于上述治学取向。按,梁书出版后的确一时洛阳纸贵,引起广泛关注。各种评论中赞扬的话固不少,然而正如丁伟志先生指出的,“纠正其知识错误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②且那些纠正“知识错误”的批评者更多出自学界,而赞扬者往往是与梁漱溟文化态度相近的人。 林同济后出的赞赏是一个例外,却揭示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即梁漱溟不仅在文化态度上与五四前后居于主流的新文化人不同,在问学、治学和论学的取向上,也与校园中正在形成的新学术规范有些歧异。③不过文化与学术的对应是我们后出的分类,当时的学人在意识层面未必存在这样的区分,在行为上也不一定会有意地使其“统一”。所以,一些在文化态度上与梁漱溟相近的人,也可以在学术上对他提出严厉的批评。这不仅展现出过渡时代的过渡特色,也使得对梁漱溟言说的观感更加不一。 面临西方实际“掌控”世界文化的现实,梁漱溟要实现中国文化的翻身,不得不“借壳上市”。④他想要在人类文化的认识上“集大成”,故总欲面面俱到,仿佛不偏不倚,希望尽量容纳他人各种不同的看法。但在表述上,他既想弄得“齐整好玩”,⑤又如李璜所说,试图简明扼要;⑥还常出惊人之语,以收警醒之效。其实他内心存有多层面的紧张,有意无意间又在追求一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故不时予人以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印象(有时也真不免自相矛盾)。 细心考察梁漱溟的思考和言说,可以看到不同程度的紧张、冲突和不协调。这当然影响到他人对梁漱溟言说的认知,然而他人观感的不一,却也因为那就是一个过渡时代,不仅有“化民成俗”和“为学术而学术”两种基本取向的对立,就是今日仿佛天经地义的各种区分,那时也尚在形成之中,不必据后起的类别来观察。且新旧典范的冲突,有时就表现在梁漱溟一身之上。故对他认识文化的途径和表述文化的手段,需要更进一步的考察;反过来,从他人对梁漱溟的批评中,也常能看到他认识取向的特色。 引言:梁漱溟的治学方法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张东荪评论说,此书“只能算一种观察,而不能算研究文化全体的方法”,实即指责梁漱溟有“观察”而无“方法”,故不足以为“研究”。⑦所谓“观察”与“方法”的对立,恰揭示出“研究”这一后来日渐流行的术语,代表着一种与前不同的学术典范,无形中还附带某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正当性意态。 从那时起,便不时有人对梁漱溟的研究“方法”提出质疑。梁漱溟自己后来在书的第八版自序中承认,他这书有两个根本的缺点,其一就是“当时解释儒家的话没有方法,或云方法错误”。⑧可知他对“方法”也曾有些自觉不足。不过那之后不久梁漱溟就增强了自信,开始对年轻人谈学问的方法,⑨并暗示他自己在方法上有独到之处: 凡真学问家,必皆有其根本观念,有其到处运用之方法,或到处运用的眼光;否则便不足以称为学问家,特记诵之学耳!真学问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独到处,不同学派即不同方法。⑩ 梁漱溟能这么说,当然是表明他自己并非记诵之学。同时他也指出,仅仅“知道很多,处处显得很渊博”,不能算学问。然而“什么才是学问”呢? 学问就是能将眼前的道理、材料,系统化、深刻化。更扼要的说,就是“学问贵能得要”,能“得要”才算学问。如何才是得要?就是在自己这一方面能从许多东西中简而约之成为几个简单的要点,甚或只成功几个名词,就已够了。(11) 所谓“‘得要’,就是心得、自得”。世上“一切的学问家都是如此。在他口若不说时,心中只有一个或几个简单的意思;将这一个或几个意思变化起来,就让人家看着觉得无穷无尽”。而真能“得要”者,又还不能让“人家看来很多”,“觉得负担很重,很为累赘”。因为“学问也是我们脑筋对宇宙形形色色许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进而言之,学问是活的,不是死的。“在学问里面,你要能自己进得去而又出得来,这就是有活的生命,而不被书本知识所压倒”。 这样的学问认知,已不全是传统的取向,却也与新学术典范不尽吻合。重视治学者心中的自得,的确是梁漱溟治学的心得,很能表现他学问的特色。且这一心得必须要是活的,是言简意赅的,如此然后可称“得要”。在很多方面,这意思也可以推广到普遍的治学。但说“一切的学问家都是如此”,或不免有些过。因为那时相当一些“学院派”的学者,正不主张学以致用,而提倡“为学术而学术”,同时还特别看重研究和表述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