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7)03-0004-09 1946年元旦昭和天皇下达“人间宣言”,内容如下:“朕与尔等国民在一起,常欲利害共同而分担休戚。朕与尔等国民之间之纽带,始终依相互之信赖和敬爱结合,非只依神话与传说而产生者。非基于天皇为现御神,且以日本国民优越于其他民族之民族,从而持有支配世界命运之架空观念。”这个透过天皇自我否定是现世神的宣言,宣告了天皇的神性是经由战前军界、政界、学界、产业界等所结合的国家一体化而产生的“建构之物”。战前这类视“神话/传说”为“事实”,将“人皇”当成“神皇”,深信“日本国民”是“天孙民族”的优越性,透过国家祭、政、教三合一方式,深植日本人心中。今日看来,这些“建构之物”都是19世纪“民族—国家”(nation-state)风潮下的“近代产物”,日本可以说是东亚国家中在“民族—国家”的近代转型中,堪称最具典范者,且其有关“民族—国家”的论述,也一直影响当代及今日的东亚区域国家。① 关于天皇不是现世神,涉及本文要讨论的“王道”与“皇道”之间的关系课题,而在“王道”过渡到与“皇道”的过程中,在江户时代还曾有一段长时间“王道”与“神道”之间的酝酿期。本文所谓“转折”,系指作为儒学的“王道”理念在江户时代“转折”,被注入了“神道”内涵而成为神儒结合之物,而在近代日本则又“转折”渗入了“皇道”内涵而成为超越“王道”之超国家理想。本文认为无论“神道”或“皇道”,均还需要“王道”作为对照理念,显见“王道”还是滋养与酝酿日本“神道”或“皇道”的“源流”,但在日本近代转折成为自己本身的“原型”。② 一、江户时代:“王道”注入“神道”内涵阶段 “王道”本是儒学的治世理想,自宋儒以后,以孔孟思想为主要内涵。孔子对于君德的王道理念,一方面承继了《尚书》、《诗经》、《易经》的君王中道思想;一方面则有所创发地运用到普遍的道德规范上,即中正之道不再只是限于王者之德,也许可用司马迁(145-86 B.C.)的话来概括孔子的王道思想:“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太史公自序》)。“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是内圣之学;“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是外王事业。当代新儒家熊十力(1885-1968)如是概括孔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孔子之道,内圣外王。其说具在《易》、《春秋》二经,余经皆此二经之羽翼。《易经》备明内圣之道,而外王赅焉。《春秋》备明外王之道,而内圣赅焉。”③到了孟子所倡的王道政治论,是欲王者先具内圣之德而行外王之道,更强化了孔子的“内圣之学”,此即“性善论”的提出,而孟子的“王道政治论”正是由此而扩展而来。 “王道”理念传到日本,在江户时代泛起了阵阵的涟漪,特别是在江户时代。江户儒学曾有过鲜明的“王道”之辨,起之于古学派内部之争,古文辞学派荻生徂徕(1666-1728)以“先王之道”论反对古义学派伊藤仁斋(1627-1705)的“王道”论。要言之,徂徕的“先王之道”是根据《六经》主义以论“先王之道”,不同于仁斋根据《论语》、《孟子》,以孔孟思想为主而阐述的“王道”精神。④尽管如此,二者的“王道”论争,纯是儒学内部之争,并不涉及“皇道”与“王道”之论争。但笔者认为,儒门的“王道”论争滋养了“神道”论述的养分,更成为日后“皇道”的基础,“皇道”是在“王道”基础上进而衍化的近代产物。 揆诸江户时代的王道注入神道内涵,又可区分前期的“王道与神道无别”,此以朱子学及阳明学者为主,后期则发展为“王道辅佐神道”,以后期水户学的勤皇论为代表。 (一)王道与神道无别 王道政治是儒家治世的理想,简言之,王道即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以仁义之道为主。但到了日本,经过脉络性的转换,透过江户时代儒者,将“王道”注入了“神道”内涵,别开生面,呈现儒学在日本转折的现象。最有名的当是江户初期著名的朱子学者林罗山(1583-1657)以下之论:⑤ “三”,天地人之三也。“丨”,贯天地人也。贯天地人者,神道也。王道,其第一之人,天下之君也,故曰“王”。“主”,王上之点,火焰之貌也;“日”,火珠也,其首在日轮,即天照大神也。日神之子孙,坐日本之主,故曰日本国。 林罗山上述王道与神道合一论,当是改造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之说:“古之造文者,三书而连其中,谓之王。三书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中国汉朝当时无神道,但日本有神道教,王道论进入到日本江户初期,很快地被神道化,林罗山著其先鞭,以下更说附会三种神器为儒道的智仁勇: 神玺,印之玉也。一宝剑,草薙之剑也,亦云天村云之剑也。一八咫之镜,内侍所之事也。右以玉剑镜为三种神器,由天照大神授之而为代代帝王之宝物也。此三之内证,镜智,玉仁,剑勇,以智仁勇之德保持一心之义也。在心有智仁勇,成显灵器之时,镜玉剑也。以是治守国家也。又镜象日,玉象月,剑象星,如有此三光而天地明。三种神器备而王道治,王道、神道,理也。⑥(作者自译) 以上罗山的“王道与神道无别”之论,影响后儒不小,足堪为一个定型。另一朱子学者贝原益轩(1630-1714)在《神只训》亦是一部阐明儒道、神道和圣人之道并行不悖的著作,他说:“殊中夏之圣人,以神道设教,是《易》之道也。神道、《易》道同也。凡天地之间,只一也,非有天道、神道、圣道三事。人道则从天地之道,行也。然曰神道别于圣人之道,是异端也。”⑦以上可说是“神道”、“圣人之道”无别,虽未言及“王道”,但儒者言“圣人之道”,实则蕴含“王道”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