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31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91(2017)05-0163-08 江户时代的知识人对“礼”的智识性把握,受本国特殊社会结构与文化差异的影响。从社会结构角度来看,日本武家所建立的军事政权和兵农分离的领主制度,决定了对中国儒礼中的某些思想观念的思考,必然带有鲜明的东洋色彩。从文化差异角度来看,尽管朱子学在近世脱离了日本佛教中的禅僧制度,但德川幕府时代推行的“寺请制度”①以及科举制的缺乏,使得以“天理”为根基的礼法体系就很难透过制度化的设计落实于日本社会。②基于此,知识人对于朱子《家礼》的受容,具有深刻的实践内涵与本土味道。 一、江户朱子学派的分系与传承 镰仓时代中期至室町时代末期,朱子学的思想与体系陆续被留学中国的日本僧众带回本国,并逐步为日本官方和知识界所接受,这使得早期的日本朱子学具有浓厚的佛教色彩。③只有等到江户时代,朱子学才得以真正实现独立发展。朱子的“理一元论”在此时被分化为反对派与支持派,前者包括崛川学派、园学派等主张解放朱子学的古义派,以及反对朱子学的阳明学派;后者则包括推崇实理之学的京都朱子学派、推崇真儒之学的海西朱子学派、推崇正统之学的海南学派以及大阪学派、水户学派等等。④ 京都学派创始于藤原惺窝与林罗山二人。藤原惺窝是最早使日本朱子学摆脱禅宗束缚并建构儒学“义理人伦”观的学者。他将朱子家礼思想定为“实理之学”,“盖仁、义、礼、智之性与夫元、亨、利、贞之天道,异名而其实一也。凡人顺理则天道在其中,而天人如一也”⑤。“性”与“天道”的合一,本质就是人与自然的合一。这种观点将朱子学从释氏“绝仁灭义”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彼去君臣父子以求道,我未闻君父以外,别有所谓道也”⑥。藤原惺窝特别强调,“齐家”是确保道统与治统合一的根本之道,“大学之道,以齐家为本。其为先,是为本经业”⑦。只有父子兄弟的“天理”为家庭所尊崇,统治者才可实现“和育万民”的政治目标。 藤原惺窝的弟子林罗山否定朱子的“理气二分”论,强调“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⑧的“理气合一”论。在礼学实践上,林罗山曾根据朱子《家礼》的仪则,为母、妻举行儒葬,其子林峰将整个丧葬礼程序记录成《泣血余滴》,此书后成为水户藩儒葬的蓝本。林罗山特别强调家内秩序中的“名分之守”,“盖上下定分而君有君道,父有父道,为臣而忠,为子而孝,其尊卑贵贱之位,古今不可乱,谓之上下察也”⑨。君臣父子之道,惟“孝”与“忠”,两者只是一心。所以,武士对藩主的“忠”也是家内秩序中一种绝对的“道”——即神道、儒道与王道的结合体。这种“忠孝一体”与“上下定分”的思想,客观上为德川家康在统治合法性上贯彻绝对的“为臣死忠”“孝忠只一心”思想。 室鸠巢集京都学派大成,其《文公家礼通考》对《家礼》祠堂制度进行了详尽考证。在祭祀之礼上,室鸠巢一方面继承林罗山的“名分观”,主张各祭其立庙之亲,大夫不得祭其高、曾,庶不得祭其祖;另一方面又并充分地表达了“古礼今宜”的思想,“四世之祭,则揆之天理,察之人情,而不可已者也。至于疏数有节,隆杀有度,则当随时为之损益,何必泥于古乎?”⑩与室鸠巢同时代的京都派学者新井白石著有《家礼仪节考》,对《家礼》的词义与制度进行了详尽的训诂。 藤原惺窝之后仅半个世纪,京都学派就经由木门十哲发扬光大,这些学者成为日本思想界的中流砥柱。京都学派之外,尚有安东省庵、藤井懒斋、贝原益轩、中村惕斋等学者,受学于朱舜水,独成一流派——即海西朱子学派。其中藤井懒斋与贝原益轩在《家礼》丧祭二礼的基础上,著成《二礼童览》。藤井懒斋将家内礼法(孝)视为“为人之本”与“百行之本”,“苟存孝志,则虽匹夫之贱,所以为人也。若无孝志,则虽公侯之贵,所以不异禽兽也”(11)。贝原益轩更将孝悌的伦理上升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境界,“孝弟之理,通于神明不可窥测谓之深;孝弟之理,达于天下谓之远,此君子之道所以高深且远也”(12)。与林罗山“忠重于孝”的表达不同,京都学派学者更注重渲染“家”哲学的绝对天理色彩,家礼不仅是人伦存续的基本法则,更是建构公共秩序的重要参照。 以山崎暗斋、浅见斋、若林强斋等学者为代表的海南学派(又称崎门学派),是对朱子《家礼》文献进行饾饤考证最为严谨的一支。山崎暗斋依据《家礼》设置祠堂,制作祖先神主以供家祭,并著成《明和新刊礼记》。在礼学主张上,山崎认为“礼”除了“中和”为本外,还须“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被誉为“崎门三杰”的浅见斋以《性理大全》为底本,将五卷本《家礼》进行重新校订,并著有《家礼师说》《丧祭小记》二书。絅斋认为,丧祭礼的具体实践,应该遵循“以其不易固有之心,行乎不易固有之道”(13)。在礼法的“常”之外,更要参酌人情之宜与方俗之变,做到“有常有变”“常变相合”。 而至于日本古学派,其学者则在早期追随朱子学,后转而倡导复古,主张从朱子学出发,直接探索孔孟原著中的“圣人之学”。创始人山鹿素行认为,儒学道统至孔子去世时就已失传,而至宋则完全绝迹,“况陆王之徒不足算,维朱元晦大功圣经,然不得超出余流”(14)。在礼学上,山鹿推崇朱子礼学中“仁”为“性情中节”之说,认为:“礼者,民治所由生也,所以制中也。”(15)山鹿提出的“士道论”为武士阶层“修家护礼”并进而建构“武士道”精神提供了强大的礼学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