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文化符号的南京莫愁 当一个文化实体在种种语境中不断被形塑,进而被“固化”成为具有高度“共享性”的“意象”而承担特定意涵时,便说明这个文化实体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①。文化符号的外在呈现方式多种多样,可以是“记忆化”的民间传说、“文本化”的文学叙述,也可以是“实物化”的地理景观等等。而在不同人的眼中,同一文化符号的具体意涵又常有极大的出入。观照一个文化符号呈现态势的纷繁转换,考察其在不同接受者眼中的表现形式,往往能对相关的文化现象得到更加清晰的体认。本文即考察一系列围绕“莫愁”符号的文化事件,剖析清帝国官方与地方社会对文化符号解释权进行协商与争夺的过程及原因,以对太平天国战后南京的文化生态做一检审。 本文的观照对象是“莫愁”文化符号。“莫愁”符号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千余年的嬗变过程,而其文化意涵不断丰富的轨迹又涉及广袤地域,因此在时间和空间维度都具备了足够的文化厚度,使得此文化符号的表征形式多样,旁涉的文化元素亦极其丰富。徜徉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莫愁”符号,先是以“莫愁女”民间传说形式为人所认识。莫愁女民间传说故事曾先后存在过三个版本:石城(今湖北钟祥)莫愁、洛阳(今河南洛阳)莫愁、金陵(今江苏南京)莫愁②。三个版本的传说内容多有歧异,人物形象和故事梗概大有不同。然而她们却在中国文化史上齐头并进,共同衍生出数以千百计的文学作品③。由南北朝至清,数量浩繁的莫愁主题诗歌彰显了其被广为接受之程度,“莫愁”亦即成为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深远、广为人知的文化符号。 然而自明代中期以来,“金陵莫愁”一家独大,影响力压过另外二者,究其原因,则与南京莫愁湖的逐步闻名有直接联系。站在今天的视角回看“莫愁”与南京的关联,可见“莫愁”符号得以在南京落实并成为本地文化标识,很大程度上仰赖于地理实景莫愁湖。作为实体“莫愁”符号的莫愁湖,位于南京城西南方,直到明中期才首次出现在南京的地志文献中;有明一代,此湖一直属魏国公徐达家族所有,为其私家汤沐之邑④。而明清鼎革后,湖区已基本对公众开放,成为南京城边质量优良的休憩之所。待到乾隆南巡以后,在南京丁忧的清廷官员李尧栋于1793年捐俸修葺湖边毁败建筑,使得湖区焕然一新,更作棹歌二十首,引得当时金陵名人如袁枚、姚鼐等纷纷唱和,传为一时盛事,莫愁湖地位自此确立,一跃成为“金陵第一名胜”⑤,更在地方文化谱系中成为了南京城市极具代表意义的文化符号。基于以上社会文化背景,本文将“莫愁”符号放置在“太平天国战后的南京”这一特别而典型的“文化语境”中展开论述,以期参与并推进城市史、文化史、记忆研究等相关议题的讨论。 晚清作为中国20世纪大变局发生的前夜,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都充满了变数,吸引了无数学人的目光。而晚清的南京发生了什么?恐怕最为人熟知者便是太平天国在此建都,而太平天国与清王朝之间的战争,也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近年来,关于太平天国的相关研究足以用“热闹”一词来形容。各类资料汇编层出不穷,研究成果亦是汗牛充栋⑥。其中,“目光向下”的研究视角尤其让入耳目一新。此类研究剥离了附着于此一或称为叛乱、或称为起义、或称为运动之事件表面的外在因素,就大规模战争的最直接后果——对社会民生之破坏进行关注。而紧跟视角转换之后的,便是对材料的“另类”解读:对过去被认为政治性太强、充满过度夸张的情绪表达,以及和革命范式疏远的下层文人的记述,加以重视和重新检讨。暴力和纪念重构了战后的地方社会,而下层士绅的叙述则体现出平民百姓对这场战争的历史记忆⑦。本文所聚焦的“莫愁湖题联事件”以及可以视为背景的曾国藩“进驻”莫愁湖,即是以太平天国战后广泛存在于江南社会的文化冲突和社会张力作为背景,对晚清南京地区脆弱而敏感的地方文化生态的集中体现。 二、太平天国以后南京的城市重建 同治三年(1864年),由曾国藩(1811-1872年)、曾国荃兄弟统领的湘军攻陷太平天国京师天京(现江苏省南京市,为免繁复,下文多称南京),太平天国运动遂遭平灭。湘军破城之后,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南京城内横尸遍地,可谓经历了一场惊世浩劫。曾国藩自己的记载即为:“分段搜杀,三日之内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⑨而事实上,天京城破时,“城中兵将只万余人,城破之夜,余众由忠王(李秀成)率领从城阙冲出”⑨。所以曾国藩口中的“毙贼共十余万人”,应基本是无辜百姓⑩。曾国藩幕僚赵烈文亦对湘军的暴行有所记述:“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11)南京百姓纷纷以“兽军”指代湘军。曾国藩自己亦坦承:“昨者东来金陵,目睹万室焚烧,白骨山积,益复惨不成欢。自五季以来,生灵涂炭,迨无逾于今日。”(12)其时南京城内建筑尽遭焚毁,大批财富被湘军劫掠,曾国藩自己却假装不知:“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乃克复老巢,而伪宫贼馆一炬成灰,全无财货,实出意外。”(13)又除却大批百姓被杀外,大量妇女亦被湘军掠走,整个城市成为一片废墟,以至于1865年李鸿章感叹道:“金陵一座空城,四围荒田,善后无从著手……似须百年方冀复旧也。”(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