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番”还是“从古”:对太平军礼拜日的考察

作 者:
王蒙 

作者简介:
王蒙,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南京 210023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礼拜日是上帝教的核心教义之一,但是由于在时间上与犹太教安息日意外重合,曾招致西方传教士的诸多质疑。太平军的礼拜日实践主要由午夜的礼拜仪式和昼间的特定活动两部分组成。在礼拜仪式上,太平军摆放供品,吟唱赞美诗,颂念并焚烧奏章的仪式过程杂糅了基督教与民间道教两种信仰元素。在昼间,太平军配置了一些约束性的生活制度,如物资领取、礼拜钱、体恤、刑罚等。由此,礼拜日超越了单纯的宗教性意涵,成为一个兼具圣俗的符号。太平军的礼拜日,是上帝教调和基督教与中国传统宗教的典型。这种做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西冲突所带来的异质感,但隐藏在中西冲突背后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却是其始终无法克服的难题。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7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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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天国研究曾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热点,积累了众多影响至今的成果,其中与本文考察相关的上帝教即是如此。关于上帝教的性质,学界历来众说纷纭,其争论焦点是上帝教与西方基督教以及中国传统宗教的关系。①其实,历史上的上帝教同样饱受这一问题的困扰。早在初创阶段,上帝教即由于其所带有的基督教色彩而被清方人士扣上了“从番”的污名。②对此,洪秀全的应对策略是“从古”——宣称上帝信仰其实古已有之,中国只是在秦汉以后才误入了“鬼路”。洪通过重构历史,因循传统,来消解“从番”所带来的异质感,但是,这种混杂了中国传统宗教元素的“特殊的基督教”并不为绝大多数西方人所首肯。

      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试图通过对太平军礼拜日的梳理,审视上帝教在实践层面的意涵,并呈现太平天国基于实践逻辑所制定的“从古”策略在消解中西之别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及局限性。在太平天国的“十诫”——“十天条”中,每七日礼拜、颂赞上帝位列第四条,作为一个给定的时间,礼拜日被赋予了怎样的宗教性的和非宗教性的意涵?对太平军将士的信仰和行为具有怎样的约束力?以及在调和“从番”与“从古”两种倾向的过程中对太平天国运动的发展产生了何种影响?这些是本文考察的要点所在。

      一、礼拜日,还是安息日

      1860年6月太平军占领苏州后,吸引了众多传教士的来访。9月22日(星期六),洪秀全的启蒙老师罗孝全(I.J.Robert)在苏州谒见李秀成,事后罗孝全回忆道:

      那天是太平军遵守的礼拜日,他们用的是犹太人的而不是基督徒的礼拜日,所以对安息会弟兄来说倒很合适。③

      罗孝全这段话说明太平军误读基督教,混淆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区别,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传教士对上帝教及其礼拜日的看法。

      早在太平天国运动初起之时,西方传教士就对这场运动背后的信仰十分关注,但他们大多数缺少直接接触上帝教的机会,因而关于上帝教的知识基本局限于文本上。1859-1860年,随着太平军向沿海地区的推进,西方人与太平天国的接触密切起来,传教士们获得了更多了解上帝教的机会。但是从各种传教士的亲历见闻中可以发现,他们当中很多人都与罗孝全一样,将太平天国的礼拜日等同于犹太教的安息日。

      以美国传教士花兰芷(J.L.Holmes)为例,他早在罗孝全到达之前的6月23日即已来到苏州,恰巧那天是星期六,花兰芷后来给布道杂志《委任》(Commission)的信中写道:“我们当夜留在城里,并在该城度过了第二天,这一天是安息日,也是他们的安息日。”④两个月后的8月10日,花兰芷牧师有机会在天京章王府亲历了一场上帝教的礼拜仪式,他讲道:“礼拜是在他们安息日的起始时间,即星期五的午夜进行的。”⑤可见,传教士将太平天国的礼拜日与犹太教的安息日等而视之乃是因为二者在时间上的一致。后来干王洪仁玕在与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的谈话中直截了当地说,太平天国守的是安息日,时间定在每周六。⑥

      事实上,根据学界关于太平天国历法的研究,上帝教的礼拜日在理论上并非设在星期六,而是星期日。概言之,从太平天国的天历编制看,天历中的礼拜日在星宿上与夏历一致,且与阳历的星期日对应。但吊诡的是,天历在日常使用过程中却比夏历和阳历早了一天。⑦这一结果不仅让西方人疑窦丛生,也让太平天国方面颇为难堪。⑧以洪仁玕的基督教素养,应当能够分辨其中的不同,但为了维护天王的权威与天历的圆满,他只能选择对既定事实的承认。需要补充的是,太平天国对礼拜日的诠释加深了西方人的误解,因为在《天条书》中,其关于“礼拜日”的解释是:“皇上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第七日完工,名安息日。故世人享皇上帝之福,每七日要格外虔敬礼拜,赞颂皇上帝之恩德。”⑨这是一种典型的、旧约式的表述,⑩表明上帝教的礼拜日在教义层面与犹太教的安息日是一致的,均指向上帝创世的神迹,而非基督教意义上的基督的复活。尽管如此,瑞典巴色会传教士韩山文(Theodore Hamberg)(11)仍然指出,“秀全似乎并不充分明白安息日之要义,只以其为上帝六日创造天地,七日休息,乃奉为礼拜及感谢上帝之日而已。”(12)可见上帝教礼拜日仍与犹太教安息日存在一定差异。

      综上,尽管上帝教裔出于基督教,但它对基督教的吸收极其有限。当太平天国将这种“有限的宗教信仰”(13)转化为行动时,就会出现各种难以预料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使上帝教礼拜日在内涵和实践层面与西方的犹太教、基督教发生了歧义,并且由于时间上的重合使传教士产生了“礼拜日”即“安息日”的错觉。但值得注意的是,太平天国方面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更关心上帝教信仰在实践中的运用,以及如何通过礼拜日这一神圣的时间去规范太平军官兵的精神和生活。

      二、作为仪式的礼拜日

      上帝教的礼拜仪式在星期五午夜举行,而在当日昼间,各地方会以不同的方式宣示:次日为礼拜日,各宜敬虔。(14)接下来,各个太平军馆署要着手为晚上的礼拜准备祭品。太平军在城市中打馆居住;于乡野间则筑营垒以为据。但凡打馆、筑营之处,往往宽敞开阔。接下来,他们即根据实际条件布置天父堂(也称作天厅,礼拜堂等),以做礼拜用。三更交子时,馆署头目集合众人礼拜,一齐颂念赞美诗,其内容如下: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天父鸿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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