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瓶梅》成书以来,相关的图像创作百花齐放。明清时期,随书刊行的《金瓶梅》插图与画家所绘的《金瓶梅》图画都是单幅回目画,它们以整幅画面来展现小说故事中的某一情节、场景,是单幅图像叙事。由于单幅图像叙事能力较弱,所以图像只能作为文本的附庸。进入20世纪,随着科技的进步,《金瓶梅》连环画以及相关影视作品开启了《金瓶梅》图像叙事的新纪元,它们以连续不断的图像进行叙事,力图恢复图像的时间完整性、连续性,渐趋使图像叙事超越文字叙事,一跃成为当代文化的重要叙事手段。 文学与图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前者以语言文字记述论说、表情达意,后者用线条图案模山范水、绘景状物,前者是“时间的艺术”,后者则是“空间的艺术”。二者似乎泾渭分明,但实际上并非鸿沟难越。关于图文间的关系,中国古代先贤就曾论及。唐代张彦远认为“书画同体而未分”,提出了“书画异名而同体”的观点;宋代苏轼在评论王维的诗与画时,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价;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文字与图像的终极目的都指向对理念(eidos)的“影子”的摹仿,所以他将诗人与画家一视同仁;其弟子亚里士多德认为,无论绘画还是作诗,都是对事物的摹仿,只不过有一些人(或凭艺术,或靠经验),用颜色和姿态来制造形象,摹仿许多事物,而另一些人则用声音来摹仿。可见,先哲们都深刻地体会到图文之间存在的密切关联。 一、图像叙事的界定与《金瓶梅》图像的种类 究竟什么是图像叙事呢?顾名思义,就是以图像为媒介来再现特定时间和空间内所发生的事件,从而达到叙事的目的。自《金瓶梅》成书以来,各种根据小说而绘的图像先后问世,诸如随书刊行的木刻版画插图、别本单行的设色工笔画、图文呼应的连环图画及声画对位的影视作品,这些图画可以粗略地划分为单幅回目画与系列组图两类。 所谓单幅回目画,就是以整幅画面来展现小说故事中的某一情节、场景。最早的《金瓶梅》单幅回目画要属明清时期各《金瓶梅》插图刊本的插图。明清时期随书刊行的《金瓶梅》插图几乎全是单页大图式回目画,单页大图式回目画成为明清时期《金瓶梅》插图本最主要的插图版式形态。清代宫廷画师所绘的设色《金瓶梅》绢画,即后以《清宫珍宝皕美图》(后简称《皕美图》)为名影印出版的画册,就是以《金瓶梅》为底本创作的画作。此画册色彩艳丽、笔触细腻、画工精巧,扉页从上至下,依次钤有“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征耆念之宝”“太上皇帝之宝”三枚朱字篆书方印,可见此套绢画曾为乾隆皇帝的收藏品,确属“清宫珍宝”。该画册与《金瓶梅》木刻版画插图十分相似,都是以一幅完整的画面来展现小说中某一情节,也是单幅回目画。 最早的《金瓶梅》系列组图是20世纪30年代由画家曹涵美绘制的《金瓶梅》连环画《金瓶梅全图》。连环画的叙事图像在实质上也是静止的单幅回目画,但将这些孕育着时间的空间切片前后连贯地衔接,组成连续的系列回目画,把单幅图画变为系列组图,这样就使得时间流动起来,画面也因此具有节奏感。电影《金瓶梅》彻底恢复了图像的时间完整性、连续性,从此,图像叙事完成了对文字叙事的超越,图像也由此成为当代文化中一种重要的叙事媒介。 上述这些图画为我们大致展现出《金瓶梅》文本图像化的过程,也为我们勾勒出《金瓶梅》图画图像叙事的演进轨迹,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图像叙事对文字叙事的超越。下面我们就对《金瓶梅》单幅回目画与系列组图及其图像叙事进行详细的论述。
图一 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十七回插图
图二 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第一奇书本第十七回插图
图三 清宫珍宝《皕美图》第十七回插图 二、单幅回目画与单幅图像叙事 刊于明末崇祯年间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是该小说最早的插图本,每回配有两幅依文而绘的单页大图式回目画插图,共计200幅,冠于卷首。它们构图精美,刻工精湛,线条细腻,墨色均匀,层次分明,颇富表现力,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堪称中国古代版画的代表之一。崇祯本插图不仅启《金瓶梅》图画创作之先鞭,而且沾溉后世,影响深远。此后,有清代《金瓶梅》插图刊本的插图,诸如张评本系统中的影松轩本、本衙藏版本、崇经堂本等版本,几乎皆以崇祯本插图为范本,基本上是对崇祯本插图的仿刻,毫无新意,甚至《皕美图》也保留着崇祯本的影子。 例如,上面这三幅图(图一、二、三)皆为单页大图式回目画,是根据小说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绘成的,为我们展现了该回情节中蒋竹山单膝跪地向李瓶儿求婚的情景。崇祯本插图与张评本插图相似度极高,在构图、布局、人物姿态、物件陈设等方面如出一辙,仅有的区别就是前者对花草树木的刻画比后者精细许多。虽然出自清初宫廷画师之手的《皕美图》以精湛纯熟的工笔画技法将花草、建筑、人物、陈设等细节刻画得更加细腻、逼真,远胜崇祯本和张评本插图,但在构图、布局上却依然与前二者十分近似。这三幅画都把一汪春意盎然的池塘作为前景安排在图画的下端,几乎占了整幅画的一半,而将屋内蒋竹山向李瓶儿求婚时单膝跪地的场景作为后景,置于画面右上方。颇为值得一提的是,张评本插图与《皕美图》不仅在图画绘制方面因袭崇祯本插图,就连插图题字位置也与崇祯本如出一辙。崇祯本的刊刻者从《金瓶梅》回目中截取与画面内容相应的回目名作为插图的题字,并将其安排在版心下端的空白处。这样的做法,既充分利用了插图页面的剩余空间,又不破坏图画的完整性,还能使每幅插图均有各自相应的题字,以暗示图画的内容,辅助读者欣赏,真可谓一举多得。张评本丝毫不改地抄袭了这一做法。《皕美图》也采用同样的方式,只不过将题字由画面右下角一律置于画面右上端。综上可知,张评本插图和《皕美图》是对崇祯本插图的因袭与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