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派山水”的底蕴与精神阐发

作 者:

作者简介:
丁方,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文艺复兴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陈晟,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合肥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艺术中心主任。

原文出处:
爱尚美术

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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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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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派山水”①与其他时代的山水画都不一样。魏晋、隋唐都有山水画,但北宋的山水画特别压抑和凝重,画家内心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上面。这座大山就是唐末五代发生的一场民族灾难——割让幽云十六州。赵匡胤建立北宋之后,最重要的主题就是如何收回幽云十六州,从北宋立国至南宋亡国,凡三百余年,代代中原百姓为此颠沛流离、三军将士为此浴血奋战,最终眼看要成功时,却被蒙古人设了一个局——即历史上著名的“端平入洛”②,元蒙帝国找到了灭南宋王朝的借口,这是当时的一段历史。两宋的山水画,前期(北宋)承载着家国情愫,后期(南宋)则是充斥着出世落魄,从两个角度表现了对于失落江山的深刻怀念。宋太祖赵匡胤俘获南唐后主李煜时,李后主曾经写过许多感叹山河大地改变颜色的诗词,宋人对这种情绪有刻骨铭心的理解。

      

      范宽 《溪山行旅图》

      因此,在五代北宋画家的山水中,地形、地貌都与黄土高原“三关”——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相当接近,山峦起伏、苍茫浑厚。雁门关作为古代世界最大的军事综合防御体系,从现有的形态反推,当初在建设它的时候,设计者与建造者们一定将附近所有的山头都踏勘过,所谓“胸中有千山万壑”,才能产生这种接近于完美的东西。这里钩沉出古人画山水的一个特点,就是首先把要描绘的对象——山峦与河流踏勘一遍,而不是站在山脚下对景写生。这种踏勘是为“沟壑装于胸中”做准备,从而才能胸有成竹地站在画案前。对山水中的千沟万壑不仅是眼看手记,还是烂熟于胸、信手拈来,这就是所有画家都追求的境界——画心中之山,也就是一种精神情怀的记忆。这种精神情怀的记忆对于具有家国情怀的文人士大夫来说成了既定的途径。而南宋以降,味道就变了,家国情怀衰退、担当与责任感隐匿,先秦诸子百家时代儒学倡导的人类理想与大同世界的所有因素荡然无存。

      中国山水中的神圣能量

      中国山水风景中蕴藏的神圣能量,是一种在由中华民族先民所创造的视觉经验、在空间维度发生在中国版图内、在时间维度延续了几万年的精神记忆。虽然没有见于历史的文字记载,但是我们仍然能通过早期创世神话、摩崖石刻与考古遗址中觅其踪迹,并在我们今天的体验里得以复活,这就叫“复兴”,或者说“文艺复兴”。因此,中国山水中蕴藏的那种原始力量,我们把它称为“神圣能量”,这不是一般的能量,不是用一个物理的数据可以计算出来的,而是一种要比想象高出许多,可称之为来自上苍的物质,类似于新柏拉图神学美学创始人普罗提诺③的理念——“太一、理智、灵魂”,由神圣之光引导,而达到至善的崇高境界。实际上在唐代也有一种特殊的艺术理念追求,叫“神圣山水”,它源远流长,起源于中华先民的迁徙和对于上天赐予的这块土地满怀的感激之情,直至强大的中原王朝建立——从秦汉起始,直至隋唐。唐代的将军、使者、节度使、地方官均怀有一个理念——“我大唐江山,无比神圣也!”为什么叫江山而不叫风景?这种词语上的约定俗成是有其深厚根源的。

      “山河”不是指称一般的流水。中国文明是一个以文字为核心的文明,所有的字、词、句都有着很深的道理。“高山仰止”“高山流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些词句里面的“山”与“水”,都与生存的本源、祖国的疆域密切相关。山河自古以来在中国人心中都处于一种神圣的地位,这个里面有神灵在,有一种神灵赋予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用一句话来讲就是“智慧者乐水、仁爱者乐山”,意思是说:大仁大德者就如同山一样,智慧的人就像水一样。这句格言告诉我们,如果对上古的大贤大德不能理解的话,你只要看看伟大的山就明白了;老子说“上善若水”,为什么说水是最善的?是因为水在什么地方都能待得住,它在高处可以,在低的地方也可以,折射出重修养、持善行的人的荣辱不惊,这种善超越了一般的道德善良之“善”,它是一种宇宙论的大善,是最上的善。

      关键在于,我们要深刻地理解这个过程中显示出的文化轨迹,它体现出由中华先民所开启的山水经验之深度,可以把整个民族的心理文化机制放在这里阐述。以上那些成语说明,中国文明是以格言的方式去让子孙万代铭记。如今我们对这些格言的内在含义已大部分忘记了,或者不太清楚其原本的含义,那么怎样才能将已失落的含义重新复活呢?只有真正从深刻的生命体验出发的学者型艺术家可以做到。真正具有深度体验的艺术家读到“仁者乐山”四个字,立刻会联想到西北的崇山峻岭和雄伟山脉,而不是城市郊区的小山坡。“仁者乐山”中的山一定是指真正的大山,是使你气喘不上来、心跳跟不上的高峰绝顶。这种感受是无法在书斋中得到的,当然也无法在城市里面完成,唯有走向大自然。

      雅丹地貌与画面语言

      狂风与岩石经过长时间的强烈摩擦,形成了“雅丹地貌”④形态。从视网膜经验来讲,这是风在山体上经过猛烈摩擦而形成的物理痕迹。山体上一道道明显的风蚀脊是由于风常年打磨、侵蚀最终形成。雅丹地貌并非中国独有,在伊朗有多达23000平方公里的雅丹地貌区域,但伊朗的雅丹地貌较为分散,尤其是没有中国的雅丹地貌外观那么强烈,过于温和而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因而缺乏对艺术创造的启示功能,不在我们的关注视线之内,而我国的雅丹地貌则具有强烈的精神象征性。

      国际最前沿的地理研究成果令人耳目一新,它不仅证明了自然历史之奇妙,而且证明了文化艺术产生的根源。美国的亚利桑那大学由保罗教授领导的地球物理研究所于2012年发布了一个报告,称经过长期的研究破解了中国黄土高原形成的秘密。研究报告的题目是《风阻止了山脉的上升》,原来黄土高原的基本物质构成竟然与柴达木盆地的物质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黄土高原细密黏稠的黄土粉尘,是从柴达木盆地输送过去的。大约在二三百万年前的冰河时期,全球气温急剧下降,亚洲大陆狂风肆虐。据计算,那时风的周期很长,每年超过10个月,而风的级数要比我们现在估计的高出100倍以上,风对于地貌的改造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柴达木盆地现在残留的风蚀地貌痕迹,充分显示了这一点。根据地球物理的探测与计算,柴达木盆地所在的广大地区本来会形成山脉,但是狂风的强大力量粉碎了这一可能性,它把本来要形成山脉的基岩变成了泥岩,直至粉尘。基岩就是岩石、石头,如果用准确的地球物理术语来说,基岩指风化层之下的岩石。风化岩是岩石的风化层,是大地生命戏剧的见证,也是自然地理气候的化石,它里面藏有人类迁徙的密码。风化岩是基岩向泥岩的转换的中间阶段,泥岩失去水分被吹散之后就变为了尘土,这些物质被经久不息的大风从柴达木盆地运送到黄河中游,造就了黄土高原。这是200万年前的事,和两千万年前南亚次大陆撞击亚洲大陆的戏剧差不多,是上帝的绝妙设计。上帝先设计一个舞台,等到几百万年后再上演应有的生命戏剧。真正的学者型艺术家观察事物,要能够把握住千年以上的尺度,视野不能仅仅局限于几十年,更不要说只限于当代了,“当代艺术”本身含有崇拜瞬间、拒绝永恒的病灶,如果没有在哲学意义上的时间、空间方面树立一个正确认识,这种“当代”就没有太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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