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讨论图像艺术中那些具有能指价值的非模仿性元素。这些元素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们不同于传统符号学研究视域下图像—符号的指意模式:根据索绪尔,后者通过一种任意性与约定俗成的惯例指意,指意的前提是符号系统内部的差异性;根据皮尔士,后者分别以模仿(icon)、索引(index)和象征(symbol)来指意。这一符号学的分析作用于图像指意的研究,曾产生许多重要的范例,比如罗森·克洛斯①、斯蒂芬·巴恩②以及米克·巴尔③分别对毕加索、库尔贝、马奈以及伦勃朗所做的精彩研究。像底面(background)、边框(frame)和透视(perspective)这类元素,脱离了传统符号学/符意学考察的范围,因此常常被当作透明的或想当然的成分,要么被当作使图像—符号的意义生产得以可能的结构性元素。但这些元素并非透明的、中性的,或者仅仅起结构作用的,它们是有价值的能指,参与作品整体意义的建构。 这里有必要区分“符意学”(sémiotique)与“语义学”(sémantique)。根据本维尼斯特,“在严格的意义上,整个符意学研究就在于识别各个单位,描述其区别性标志,并找出越来越精确的区别标准。而语义学则把我们引入由话语产生的特定的意指模式,这里提出的问题乃是有关于作为信息生产者的语言的功能——语言作为信息生产者所具有的功能问题……其次,语义学必定涉及一套指涉物。语义是紧密联系于陈述世界和话语领域的”④。根据这一区别,相比于索绪尔有关符号的符意学,语义学是一门关于意义的学科,尤其注重意义变化的过程,比如意义的扩大和缩小、意义的转化等过程的原因和机制。换句话说,语义学的焦点不是意义如何可能的前提,而是意义生产的过程,尤其是那些意义生产的机制。从语义学而不是符意学的角度出发,我们研究的重心就转移到绘画意义的构成及其生产模式上,这正适合对前述三种元素的考察。 除此以外,底面、边框和透视相比于一般的非模仿性元素(比如线条和色彩)还具有一些特殊性。就捕捉存在、生产意义的机制性而言,我们称其为“装置性的”。“装置”一词,根据阿甘本的考证,曾是福柯思想策略中的一个决定性术语。在福柯那里,它被用来挑选由话语、制度、建筑形式、调控决策、法律、行政方式等构成的集合,是“某种外在力量强加给个体的法则、意识和制度,但是这些东西又在信仰和情感的系统中实现了内化”⑤。之后,在艺术理论领域,于贝尔·达弥施在作为表征体系之一的绘画中探讨了艺术“装置”问题。他在《论透视的起源》中直接使用“透视装置”(dispositif perspective)一词。在达弥施看来,透视并不是传统符号学所认为的“符码”(code)的一种⑥。作为符码,要以特殊的文化规则对其进行解码—阅读;与此相反,透视的作用是装置性的。这里,达弥施对装置性的理解与福柯如出一辙: 我称它们为范式性的,要么在某个历史阶段占据主导地位,要么形成反势力因素。之所以称其为范式性的,是因为它们所起的作用就像思维模式,它订立规范,并且会在各项人类事业中留下它们的痕迹,而且只要它们仍旧能够发挥作用或者施展自己的计划,即使被宣布为“过时”的,它也不会感到难堪。可以为这些对象或结构编一本目录,其中透视要占据最显著的地位,因为它包含了“范式”(就这个术语的工作定义来看)的所有特征。⑦ 尽管贡布里希在此问题上并不像福柯、达弥施或阿甘本那样充满哲学反思,但是在考察透视对于文艺复兴乃至整个艺术史学的意义的时候,他也认为透视可以被视为艺术的“体制性框架”的一种⑧。实际上,构成绘画装置性元素的,除了常被关注的透视之外,还有边框和底面,只是相比于前者,后两者更隐蔽,也更少被带至理论的前台接受考察。这是因为,装置作为绘画表征得以可能的条件或结构性元素,常常获得某种在先的合法性,从而免除了智力的审查与思考,它的运作类似于拉康称为“象征界”的方式。一旦装置获得了合法性,它的规则就内化为主体的无意识,成为自动运转的机器⑨。用路易·马兰的话来说,它们是图像表征的机制性元素,这种在先的合法性使它们似乎是自明的,而且“符号的代替物越有力地抓住凝视、俘获其欲望,机制就越不容易被注意到,也就越不容易被绘画的描述性话语所承认”⑩。也就是说,图像—符号的再现内容越能抓住观者的注意力,作为图像再现可能之条件的底面和边框装置就越具有隐蔽性,越不容易出现在反思的意识范围内。 这些可被称为“艺术装置”的元素与一般非模仿性元素(比如色彩和线条)相比,具有明显不同的特征。首先,它们普遍存在,是所有绘画的基本要素(或许有人会提出异议,比如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平面没有透视,有一些画作不带边框悬挂。这点我们后面会反驳)。其次,它们是一种总体性构架,不可置换,在意义的生产过程中是一种支配性策略。再次,它们具有可操作性,即通过摆弄不同的变体,产生不同的语义。因此,装置性并不是指图像表征的工具本身,而是指操作、使用以及根据不同目标摆弄工具的过程、程序,所以它是一个动态的、应急性的机制,而不是固定模型。在这些层面上我们几乎可以称其为意义生产的技术。 装置性将这些因素从纯元素的层面提升到一种机制性层面,使其区别于其他图像—符号与其他一般非模仿性符号的指意模式。它们数量有限,但可以有各种变体,以应对不同的指意需求。通过精微地操作其不同的变体,艺术家往往能够处理图像表意中一些最为复杂的难题:比如用图像表达包括神学意义在内的隐喻义或象征义;又如在图像志(主题)不变的情况下,通过发挥图像装置的作用,来改变图像的整体意义或倾向等等。也正是这些方面体现了图像的智性,制图者、工匠或者后来被称为“艺术家”的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凝聚了大量的智力,使图像不仅是对现实的乏味模仿,只具有柏拉图所谓的次等的实在性,相反,某种程度上,它们正是神秘启示或精神的载体,在这些图像智慧的闪现之处,存有某种真理的细微迹象,使人在这种图像智慧与对不在场的真理的感受中获得某种超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