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慕之间:儒家论“孝”的心性基础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立华,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孔子说“孝”以“敬”为根本,孟子论“孝”的重心在于“慕”,这构成孔孟理解孝的心性基础的不同之处。孔子更多地着眼于行孝者自身的德业成就,而孟子则更强调为人子者内心对父母的思慕和依恋。通过对“敬”和“慕”两种情感的哲学分析可知,敬指向个体边界的明确,它为主观性引入客观尺度并确立人的行为可以持循的标准;慕作为一种向外的关切和欲求,更多地指向了对个体界限的超逾和忽视,这种倾向容易使人忘掉自己的本分。此外,敬在礼俗社会中起到了维持和促进个体精神自立的作用,而慕作为某种延续年少时对父母的依恋的倾向,会有削弱人的精神自立的危险,从而延阻人的成长和成熟。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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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是儒家伦理生活的基础,对儒家伦理具有组建性的作用。对“孝”的心性论基础的研讨,将使我们对“孝”在儒家思想系统当中所发挥的作用有更为深入的理解。同时也将使我们对儒家思想在当代世界中可能发挥的作用有更为明晰的认识。本文从孔子与孟子论“孝”的差异入手,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分析此种差异背后的心性基础的不同,由此进探“孝”对儒家道德的重要作用。

      一、《论语》《孟子》论孝之异

      “孝”在儒家伦理生活中的基础作用,在《论语》开篇的章节中即有明确的体现。《论语·学而》记录了这样一段话: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①

      对于这段话,朱子引用了程子一节讨论:“或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然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②程子严于形上形下之辨,故从“用”的层面理解“孝弟”与“为仁之本”的关系。在他看来,“仁之本”涉及的是性或理的层面,而“为仁之本”则是发用这个层面的事情,二者不可混同。虽然我们不能径以“孝弟”作为仁之根本,但在具体的道德实践中,“孝弟”却总是发挥着根源性的作用。而之所以如此,与儒家以人的有限性立场为出发点的基本价值有关。

      《论语》《孟子》中都有不少关于孝的论述。这些论述表面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但如果深入研究,我们将会看到《论语》和《孟子》的相关论述之间在基本取向上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

      《论语》当中关于孝的论述,具有典型性的是如下两章: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③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④

       这两段关于孝的论述,分别引出了“礼”和“敬”这两个关键词。关于养与敬的关系,《礼记·祭义》篇中有一段更为周详的议论:“曾子曰:‘……君子之所谓孝也者,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谓孝也已。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⑤在《礼记》这段话当中,敬不仅指向父母,也指向了自身,因为“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⑥

      实际上,“礼”和“敬”之间的关系,在儒家的话语系统中是紧密关联在一起的。《礼记·乐记》里说:“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⑦又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者相亲,异则相敬。”⑧《孟子》里面更是直接将二者等同起来:“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⑨从上面的材料可知,敬正是礼的精神实质。结合上引《论语》里关于孝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所说的孝是以敬为根本的。

      与《论语》中更多一般性的论述不同,《孟子》一书中有关孝的讨论多与具体人物的评价有关。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对舜和匡章的评价。《孟子·离娄上》载: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⑩

      这一段对话里,孟子充分体现出了对他人的处境的深刻理解。正如朱子所说:“此章之旨,于众所恶而必察焉,可以见圣贤至公至仁之心矣。”(11)但如果因此反以匡章为孝,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后世因孟子不绝之,是又欲雪匡子之不孝而以为孝,此皆不公不正,倚于一偏也。”(12)

      关于舜的一段至为关键,载于《孟子·离娄下》: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是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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