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哲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国荣,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江汉论坛

内容提要:

如何理解哲学?对这一问题往往存在不同理解。王路教授对拙作的异议,也涉及理解上的差异。就王路教授所质疑的智慧而言,作为哲学范畴的智慧不同于知识的基本点,就在于以跨越界限的方式去理解这一世界。智慧不仅仅限于“是什么”或逻辑、语义层面真的追求,而是同时以善和美为关切的对象,对真善美的这种关切包含着价值内涵。就形而上学而言,王路教授强调形而上学研究“是”本身,但以“是”表述形而上学的问题,容易将哲学层面对形而上学问题的讨论引向语言和逻辑的视域。除了将形而上学的对象主要限于“是”本身之外,王路教授还一再将其与“先验性”联系起来,然而,哲学作为把握世界的理论形态,很难仅仅囿于先验之域。哲学在形式的层面涉及概念分析。分析哲学虽有见于概念分析的意义,但每每由强调概念的逻辑分析而将概念的这种运作本身作为哲学的主要乃至全部工作,与之相应,如何达到真实的世界并赋予概念分析以智慧的内涵,往往处于其视野之外。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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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8-0030-08

       近承王路教授美意,惠转其大作《形而上学的实质》①。该文虽以“形而上学”为论题,但相当的篇幅关乎拙文《如何做哲学》②,其中包含若干与拙文不同的看法,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关于何为哲学等问题的理解。这里仅就王路教授文中的相关批评和质疑,作一简略回应③。

       王路教授首先对我在《如何做哲学》一文中提出的“哲学以追求智慧为指向”提出质疑。在他看来,“‘智慧’并不是一个清楚的概念,借助这个概念来说明什么是哲学,注定是有问题的”,“‘追求智慧’也许描述了哲学的一些特征,但是却没有说明哲学的性质”④。鉴此,对智慧及其与哲学的关系作进一步的解释,也许是必要的。

       如同不少其他表示哲学概念的语词一样,“智慧”一词也既有日常语义,又被赋予哲学的内涵。在日常用法上,智慧往往与聪慧、明智等词具有相通之处,但作为与哲学相关的概念,智慧则首先相对于知识而言。如所周知,知识的特点主要是以分门别类的方式把握世界,其典型的形态即是科学。科学属分科之学,近代以汉语“科学”(分科之学)翻译“science”,无疑也体现了science的以上特征。知识之“分科”,意味着以分门别类的方式把握世界,如果具体地考察科学的不同分支,就可以注意到,其共同的特点在于从多样的角度去考察世界的某一领域或对象。自然科学领域中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理学、地质学,等等,便分别侧重于从特定的维度去理解和把握相关的自然对象。社会科学领域中的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等,同样主要把握社会领域中的特定事物或现象。无论是自然科学,抑或社会科学,其研究领域、研究对象都界限分明。以上情形表明,在知识的层面,对世界的把握主要以区分、划界的方式展开。

       然而,在知识从不同的角度对世界分而观之以前,世界首先以统一、整体的形态存在:具体、现实的世界本身是整体的、统一的存在。世界的这种统一性、整体性,并不仅仅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思辨观念,而是不断为人的存在本身所确证的现实规定。与这一基本的事实相联系,要真实地把握这一世界本身,便不能仅仅限于知识的形态、以彼此相分的方式去考察,而是同时需要跨越知识的界限,从整体、统一的层面加以理解。智慧不同于知识的基本点,就在于以跨越界限的方式去理解这一世界。可以看到,这一意义上的“智慧”主要与分门别类地理解世界的方式相对。与之相联系,这里所说的把握世界的整体,主要指跨越知识(科学)的特定边界而言,非达到思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所谓“大全”。以对人的理解而言,作为特定学科的生物人类学与哲学人类学,便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这种差异。

       从智慧的层面理解世界,在康德的相关思考中已有所体现。康德在哲学上区分把握存在的不同形态,包括感性、知性、理性。这一论域中的理性有特定的含义,其研究的对象主要表现为理念。理念包括灵魂、世界、上帝,其中的“世界”,则被理解为现象的综合统一:在康德那里,现象的总体即构成了世界(world)⑤。不难注意到,以“世界”为形式的理念,首先是在统一、整体的意义上使用的。对世界的这种理解,与感性和知性的层面上对现象的分别把握不同。在这一意义上,康德所说的理性,与“智慧”这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处于同一序列,可以将其视为形上智慧。

       对世界的以上理解,与从知识层面分门别类地把握对象,其进路显然有所不同。进而言之,从说明世界的层面看,知识(包括科学)的特点在于如其所是地把握对象及其规定和法则,智慧则进一步追问这种把握过程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从人对世界的作用看,知识追问的主要是“是什么”的问题,这一问题与事实相联系,与之相关的首先是“真”的问题;智慧则不仅仅限于事实层面或逻辑、语义层面真的追求,而是同时以善和美为关切的对象,这种关切包含价值内涵,并与“意味着什么”、“应当成为什么”等问题相涉。顺便提及,王路教授认为,“‘是什么’乃是哲学或形而上学的基本方式:既是提问的方式,也是回答的方式”。同时,传统哲学与分析哲学尽管存在差异,“但是有一点却是一致的,这就是关于真的讨论。这是因为,真乃是一个语义概念,它是现代逻辑的核心语义概念”。依此,则哲学似乎主要追问“是什么”,而后者又限于“真”的探索,这种“真”首先与逻辑、与语义相联系。这一看法,主要乃是从知识和逻辑的层面理解哲学,而广义的价值关切则难以在上述意义的哲学中获得应有的定位。

       与质疑以“智慧”界说哲学相关,王路教授对“道”与哲学的关联也持存疑立场。我在前述文章(《如何做哲学》)中,曾将智慧的探索与“向道而思”联系起来,王路教授对此评论道:“它的意思似乎是说,道与智慧相关,而智慧与哲学相关,因而道与哲学相关。但是,这种联系只是这一表达方式中字面上的,因而是不清楚的。”这里涉及道与智慧的关系,有必要稍作解说。

       如所周知,“道”是中国古代思想中的重要概念,中国古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和“智慧”等概念,相关的内涵往往通过“道”等概念得到表述。从实质的层面看,不管是西方的“philosophy”,还是中国以道为指向的思想,都表现为对“智慧”的追求。中国古代区分“为道”与“为学”,后者(“为学”)关乎知识的进路,前者(“为道”)则主要与智慧之思相联系。从先秦开始,中国的哲学家已开始对“道”和“技”以及“道”和“器”加以区分,道家(《庄子》)提出“技”进于“道”的论点,其前提便是区分“技”和“道”:“技”是技术性的操作,涉及经验性的知识,“道”则超越于以上层面。与之相近,儒家也对道和具体的器物作了区分。儒家的经典《易传》从更普遍的层面谈“道”与“器”的关系,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便表明了这一点。这里的“器”,主要指具体的器物,属经验、知识领域的对象,“道”则跨越特定的经验之域,对道的追问相应地也不同于知识性、器物性的探求。可以看到,这一意义上的“道”(不同于“技”和“器”之“道”),与作为智慧之思的对象,具有实质上的一致性,相应于此的“为道”,则在于超越分门别类的知识、技术或器物之学,以智慧的方式把握世界。无论是从历史的层面看,还是由理论的角度考察,为道与智慧之思、道与哲学之间的以上关系,似乎并非如王路教授所言“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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