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的个体与非制度性意义体系

作 者:

作者简介:
邢婷婷,上海财经大学 经济社会学系,上海 200433; 潘天舒,复旦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上海 200433 邢婷婷(1982- ),女,江苏徐州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社会学系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宗教社会学、青年研究; 潘天舒(1966- ),男,上海人,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发展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商业与技术人类学。

原文出处:
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检视的问题是在现代性和科学主义的语境当中,包括各种占卜术在内的多元信仰实践在中国城市青年人当中悄然兴起的原因。通过研究发现:首先,焦虑的个体是占卜需求产生的社会性因素,日常生活的日益多元化、时间效率化、生存秩序原子化都给当代青年人制造了情绪上的焦虑;其次,多元信仰成为当代青年应对和缓解情绪的新手段,它为每个原子化生存的个体提供非制度性的意义体系、为自身当下的处境和行动提供意义的解释和文化的支持;再次,多元信仰实践也为我们理解当代人的精神状况提供了新的路径,它不以宗教秩序内的权威话语作为指导,而是根据当下的境遇选择最符合自身需求的信仰方式,它可以提供“个体意义支持”但无法成为“社会价值规范”。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导刊
复印期号:2017 年 1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C912.66;C91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7)03-0037-10

       一、问题的提出

       在人们一般的印象中,看面相、测八字这些事应该被划归到“封建迷信”的范畴,在科学技术占据优势话语权的今天,它们应该作为“糟粕”被人们抛弃。但事实并非如此,作为多元信仰实践的重要表现形式,星座、塔罗、八字、面相等占卜术在当今部分年轻人当中颇为盛行,成为他们日常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按照“常理”进行推断,从小接受正规教育并且具备相当科学素养的青年人群体不会走向、甚至应该是排斥这些算命术。其原因不外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当代青年接受的是科学与无神论教育,这些不能用科学知识解释的行为理应在青年人当中难以找到立锥之地的。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在接触信仰的时候更偏重于哲学层面的诠释,而偏向于“怪力乱神”的往往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普通老百姓。所以,对这种现象进行解释就显得必要了。

       本文要讨论的问题是当今年轻人为什么会去算命。即:为什么“现代的”青年人会选择“迷信”的占卜术?为什么这种长期以来被主流价值观视为“旁门左道”的信仰形式会在当代的中国青年当中流行起来?

       这里需要进行说明的是,占星术、塔罗、八字等多个占卜术都系统阐述过自身不是算命,而是用一套结构完整的知识体系对事物进行某种解释。这里为了行文方便,能够让读者尽快了解研究的问题,暂且使用了“算命”这种表述方式。至于占卜术与算命的关系、为什么在人们眼里这就是算命,则不是本文所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二、文献述评

       对于青年人为什么会接近各种占卜术,①到目前为止,主要有“文化资源论”和“经验中心论”两种解释。②

       “文化资源论(cultural source theory)”的核心观点是,超自然的经验与科学伦理相背离,在科学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不会主动接触占卜,更不会通过占卜术来解决问题,教育背景决定了他们少有这方面的偏好和经验。③占卜术为处于经济和社会劣势地位的人提供意义支持和社会关系网络,例如少数民族、穷人、女性等。④在他们看来,虽然青年人暂不居于社会的主导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社会中处于边缘地位,他们并不需要通过这种途径来获得精神或现实的支持。⑤如果青年人相信占卜,原因不在于他们是青年,而在于他们是社会边缘群体中的青年。在这一解释框架中,科学技术既代表了主流话语,参与塑造了青年人的价值观;又是一种现实工具,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经验中心论(experience-centered approach)”批评文化资源论对个体的紧张、焦虑、沮丧等消极情绪的忽视,它认为应该以个体的体验为落脚点,若要了解青年人对待占卜的态度和行为应从个体的经验入手,以此来替代“文化-心理”的解释路径,这与科学主义的教育并无直接关联。⑥青年人对占卜术的需求,主要是用以缓解个体的消极情绪,而不是提供支持;出发点是个体的心理和情感需求,而不是结构性的社会弱势地位。有人从占卜与人格关系出发展开讨论,发现至少在大学,各种与占卜有关的信仰和行为并未成为科学与技术的对立面,二者之间是并行的关系。⑦这两条解释路径都讨论了行为背后的动机,论辩的焦点主要在于动机究竟来自于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还是个体—心理因素。

       目前国内学者对于青年人生活世界中所存在的这一动向尚未给予太多关注,现有的讨论还难以归入上述两个解释框架,只是在研究青年人的精神生活、信仰状况时对算命、占卜等问题略有涉及。从总体上来讲,这些研究对当代青年精神生活状况得出的判断可以归纳为:信仰匮乏、文化生活庸俗、价值取向功利化、缺乏社会责任感,把任何信仰都看作可有可无的东西,对价值持否定、解构、怀疑的态度。⑧⑨在处理宗教信仰的问题时,当代青年人的宗教观念不清晰,对于宗教有种盲从心态,常表现为热衷于与宗教相关的节日活动、饮食、商品,甚至迷信,而对于宗教教义、宗教典籍、宗教戒律都不甚了解,缺乏虔诚的态度。⑩沉迷于星座、面相、血型、属相,是因为他们精神空虚、缺乏寄托、缺乏辨别能力。究其原因,基本上归结为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断裂、经济发展与社会结构转型形成的失衡、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等。

       毋庸置疑,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当前中国青年人普遍的精神状况提供了总体性的材料,有力推进了青年人精神生活和信仰状况的讨论。但是,上述结论能否对问题做出有效解释,尚有待商榷。这些讨论主要有两方面的问题:首先,大部分研究都缺乏实证材料的有力支撑。就目前所能够查询到的文献来看,针对关键性问题的论述基本上都是质性判断,而少数的经验研究收集材料的方法均停留在一定规模的问卷调查层面,既没有大规模数据的支持,也缺乏深入细致的田野观察。其次,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现有研究都将信仰作为一个完整、紧密的结构来看待,从教义、典籍、戒律、虔诚等条条框框“套”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行为,得出的结论就当代青年的信仰行为和方式都是不严肃的、表面化的、盲从的,属于知行分离的小资情调而不是精进坚韧的宗教戒律遵循。(11)这种分析方式的问题在于,没有认识到中国人的信仰结构不是实体论的,而是关系论的,(12)如果从典籍、仪式的维度出发来衡量中国人的信仰,恰恰绕过了问题的要害。(13)

       笔者认为:要理解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应该从与个体性、社会关系联系在一起的个体层面的主观体验出发,而不是从建立在实质论或者功能论基础上的各种分类体系出发。解释当代青年人的精神生活、理解占卜之术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得以流传,也应该以此为指导原则和出发点。基于上述认识,本文将从实证的角度出发,聚焦于存在于当前日常生活中的占卜行为,通过观察实践过程,来分析青年人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接触和选择占卜术的动机,并进一步讨论这种被视为“旁门左道”的信仰形式在青年人当中流行起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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