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倪瓒绘画的“绝对空间”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男,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元代艺术家倪瓒的绘画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空间形式,可称为“绝对空间”。它是“绝于对待”的,超越人与外境的相对性;又是瞬间生命体验的记录,具有“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特点。这是一种生命空间,而非物理空间;虽托迹于形式,又超越于形式。其中体现的截断联系、消解动力、超越时间和小中见大等特点,受到画家生存哲学和艺术观念的影响。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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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 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7)03-0061-15

      元代艺术家倪瓒(1306-1374),字云林。他的绘画,创造了一种“绝对空间”,此空间具有非对境、截断联系、消解动力、非时间和非计量等特点。这一空间模式创造的影响,明清以来溢出绘画领域,成为中国艺术哲学中以小见大、当下圆满思想的代表性语言。

      一 “绝对空间”的概念

      云林是一位极具创造力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影响了六百余年来中国画乃至中国艺术的进程。云林绘画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空间形式,虽出于晚唐五代以来大家之脉(如荆浩、关仝、李成),但究竟成其一家之法。其画面目主要有二:一是山水画,多于寒山瘦水中着萧疏林木;一是窠木竹石图(其墨竹图也可归入此类),由文同、苏轼一脉开出,往往只是一拳怪石、几枝绿竹,略其意趣而已。造型简单,甚至画面有重复之嫌。但就是这样一种空间形式,后世无数人临仿,像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等一代大师都感叹难以穷其奥妙①。对其空间的解释,如从母题、画面结构等寻找图像形成的历史脉络和时代特征,进而上升到表意的分析,这种风格学的研究思路,虽不无价值,但也常有不相凿枘之处②。云林的空间,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宇宙,受制于他的生存哲学和艺术观念,从其思想深层分析其形成的原因,是一不可忽视的角度。

      云林画具有突出的“非空间”特点。他的画当然是视觉中形成的“造型空间”,具有物态形式、空间位置和运动倾向等视觉艺术的基本特点。然而云林却视这一空间为幻而非实的形式。他为朋友画竹,题跋却说,说它竹子可以,说是芦苇、桑麻也无妨,外在的物象形式并不重要,他的意趣在“骊黄牝牡之外”③,他作画的目的是要传达胸中之“逸气”④。他为好友陈惟寅作画,题诗云:“爱此枫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不在象与声。”⑤不在象与声,是他一生绘画之蕲向。如他画一片空阔的江岸,并非为呈现江岸相貌,也不在叙述江岸所发生的事,画中树木、江水、远山、孤亭等虽是寻常之物,经其纯化处理,“都非向来面目”⑥,成为展现其生命体验的形式。

      空间在人视觉中形成,通过视觉将诸物联系起来。而云林创造的这一世界,显然不能仅从视觉角度去把握。视觉空间强调视觉源点(观察者位置),强调在视线中构成的四维关系(长宽高及时间变量关系)。而云林之空间不是依视觉源点位置来确定,其源点是飘移的。空间序列也不依视觉而展开,心灵的秩序代替了外在观察的秩序。它不是焦点或散点的问题,那终究还是透视问题,云林的空间创造是通过一个虚设的意度去整合空间序列。如果说这是造型空间,那应该是意度空间。超越视觉逻辑、尊重生命感觉是其根本特点。

      如《渔庄秋霁图》(藏上海市博物馆),董其昌认为,此为云林晚岁极品⑦;安岐认为,此画为云林“绝调”⑧,此可谓云林后期之代表作品。画面中央近景处,焦墨画平峦上枯树五株(所谓孤桐只合在高岗),向空天中伸展,体势昂扬,中段空景,以示水体,向前乃是沙岸浦溆,以横皴画远山两重,约略黄昏之景。这当与他在太湖边生活的视觉经验有关,站在近岸,朝暮看太湖远山,就有这样的感觉。而这又非视觉经验的直接呈现。“悲歌何慨慷”(云林题此画语)——江城暮色中,风雨初歇,秋意已凉,正所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云林于此画一种悲切,一种高旷,一种乾坤了望眼、不意自彷徨的精神,突出“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小雅·卷阿》)的潇洒。意度主宰着画面空间的选择,不是由江岸视觉源点的远望所及,只是突出树、石等符号,略去种种(包括小舟、行人、暮色中的鸟),虚化种种(陂陀中的沙水,也非目击下存在之样态)。一切皆出于意度衡量之需要,需要在苍天中昂藏得法的高树,需要一痕山影的空茫,就尽意为之,而题诗中所说的“翠冉冉”“玉汪汪”等,一无踪迹⑨。画与王云浦的渔庄实景并无多大关系,系一种精神书写。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rick.W.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唯一真正不朽的体现。”⑩记录瞬间直接的生命体验,是云林艺术的基本特点。如他在夏末秋初送别时所画《幽涧寒松》(藏故宫博物院),萧瑟中注入了冷逸和狷介的情怀;为一位家乡医生所画《容膝斋图》(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将对故乡的思念和对人生命存在的体察溶入其中。通过瞬间而成的“书法性用笔”(笔迹)和空间组织形式,记下当下的体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空间形式。沈周等叹息云林之画难以接近,正在于形式本身所载动的瞬间生命体验是不可重复的,纵然绘画圣手,也难以临仿。

      云林这种记录瞬间体验的纯化空间可称为“绝对空间”,不是物理学中与相对空间区别的绝对空间,那究竟还是一种物理空间形式。这里所言“绝对空间”,依中国哲学的概念(如庄子的“无待”、唯识宗所说的“无依”),强调其“绝于对待”的特性,超越视听等感官与外境的相对性;更强调它是瞬间生命体验的记录,是“独一无二”的,是无对的。它是生命空间,而非物理空间;虽托迹于形式(如物态特征、存在位置、相互关系),又超越于形式。一朵开在幽谷中的兰花,也是一个“圆满俱足”的生命宇宙,就因其“绝对性”。正因它是“绝对”的,所以并无残缺,不需要其他因素来充满;也因其“绝对”,其意象总是孤迥特立,不可重复,无法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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