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三年(1907)九月初五日,清朝外务部发两广总督张人骏电,告知港澳附近与美属小吕宋群岛(今马尼拉)连界之间有一荒岛,被日商西泽吉次纠合众人于本年七月二日登岸,建设宿舍,高悬日旗,改岛名为“西泽岛”,暗礁为“西泽礁”,将其据为己有。外务部认为“该岛为我属地”,①命张人骏详细查明该岛旧系何名,有无图籍可考。由此开始,外务部、两广总督张人骏、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端方、总理南北洋海军兼广东水师提督萨镇冰等地方督抚要员反复调查,查证典籍,确认西泽岛即为广东一带渔民习惯称呼的“东沙岛”,也被西人称为“蒲拉他士岛”。随后经两年多反复交涉,终将日商所占东沙岛收复。 民国以后,有关收复东沙岛交涉研究,影响最著者当属成书于1928年由陈天赐编著的《西沙岛东沙岛成案汇编》(以下简称《成案》)。该书详述东沙岛收回经过,并罗列史料,为今人探讨这段历史保存了珍贵资料。后人的研究多引用此书,相关著作及论文,均将此书作为重要史料来源,该书观点也多被采用。有关东沙岛的研究成果丰硕,其中以中日间交涉研究为多,②而前期调查取证,尤其是清朝内部针对日人占岛的认识与调研过程则付之阙如;人物研究方面,论文多提及张人骏,而作为东沙岛交涉前期的核心人物端方,却未被重视,目前未见专文研讨,材料不足应是其中原因之一。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端方档案,存有清朝外务部、端方、张人骏、萨镇冰等调查日人占据东沙岛的往来电函,其中部分已经收入《成案》,但绝大部分还未被发掘利用。这些函件为研究东沙岛交涉的核查取证、地方督抚的相关认识以及举措,提供了一手史料,为东沙岛隶属中国提供了有力历史证据,同时也可补《成案》之不足。 一、中方发现东沙岛被日商占据 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对于清朝外务部得知日人占据东沙岛,有两种说法,一是端方访闻说,一是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发现说。以下将通过考辨史料,认为两种观点均待商榷,并进而推断,南北洋水师巡阅南洋诸岛可能是清朝外务部获得东沙岛被占的信息来源。 端方访闻说认为端方发现日商占据东沙岛,并报告外务部,由此引发中日之间东沙岛交涉。此说广见于后人著述,其发端当为《成案》一书:“清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商人西泽吉次占据东沙岛事,为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端方访闻,报告于外务部。”③该书引用外务部发张人骏电文:“午访闻港澳附近与美属小吕宋岛连界之间有中国管辖之荒岛一区……”④《成案》的端方首告说多为后来研究者沿袭。如吕一燃先生认为,“在清政府的封疆大吏中,第一个起来反对日本侵占东沙群岛,捍卫国家领土主权的是两江总督端方,当他获悉日本商人西泽吉次侵占中国南方沿海岛屿的消息后,于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底便向清政府外务部报告”。⑤然而,外务部发张人骏电文前加一“午”字,从电报行文来看,是不通的。端方字午桥,称午帅,外务部发两广总督函电,仅以“午”字开头,不合规范,应为“午帅”或“制台”才符合电报行文。查阅电报档,外务部发电原文“访闻港澳附近与美属小吕宋群岛连界之间有中国管辖之荒岛一区……”⑥可证“午”字实为《成案》所加。此外,端方向外务部报告日人占岛不符合逻辑。外务部在九月初五日向张人骏发文后,曾得其回复称,“闻该处风浪最大,粤省无大兵轮,难往查探,可否请钧部转电南洋(即端方处,笔者注)酌派大轮往查”。⑦十日,外务部向端方发电告知此事,问及“尊处有无大轮可派,希迅即妥酌办理”。⑧十一日,端方收到电报,原文开头记为:“南京,制台洪密。访闻港澳附近与美属小吕宋群岛连界之间有中国管辖之荒岛一区。”⑨十三日,端方回电:“……此中外地图皆未见有此岛,无从证其为何国属地,其地尚在小吕宋以南,距中国海岸千里而遥,其为中国属地之据各图皆无从考核。”⑩通过端方与张人骏等人核查东沙岛具体位置的电文可知,两人起初均不知该岛在何处,归何处管辖,何以向外务部报告?而外务部电文中却有该岛经纬度,“正当北纬十四度四十二分杪,东经线一百十六度四十二分十四杪。距香港一百零八米(原文即为“米”,应有误,笔者注)”。(11)由此推论,并不是端方将日人占岛一事告知外务部,该说有待商榷。 李准发现说是后人依据《李准巡海记》,提出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发现日商占据东沙岛。(12)《李准巡海记》发表在1933年的《国闻周报》上,后被《中央周报》、《新世界》等转载。据当时《国闻周报》记者前序,当年法国占领南海九小岛,引起国际纠纷,“李直绳先生亲来本社(国闻周报社),与记者谈此事”。(13)据李准所言,他还著有《巡海纪事》,并有测绘地图,该书在辛亥革命时遗失。《李准巡海记》一文应是其回忆,涉及东沙岛发现及交涉始末: 光绪三十三年春,余乘伏波舰巡洋至其地,远望有旭日之旗高飘,不胜惊讶,以为此吾国之领海,何来日本之国旗,即下令定椗,乘舢板登岸。是有木牌竖于岸曰“西泽岛”,乃进而执西泽,询以何时侵占此岛。西泽曰:已二年余矣。余曰:“此乃我国之领海,何得私占?西泽曰:此乃无主之岛,以其距台湾不远,以为属之台湾,不知为广东属地也。问其经营何种事业?曰:取岛上之鸟粪,以为燐质及肥料,并采取海带玳瑂等物。余巡阅一周,长约十余里,宽约三四里,有工厂三座,办公室一座,并有制淡水机器,轻便铁道十余里,海面有小汽船一艘。据云其共已费二十余万元。余一面派人监视,不许再行采取各物,存货亦不许运去,乃回省商之张安帅(按即两广总督张人骏,字安圃),与日人交涉,交还此岛。外部索海图为证,而航海所用海图为外人测绘,名此岛曰布那打士(按即Pratas),不足为证。遍查中国旧有舆图各书及粤省通志,皆无此岛名。王雪岑观察,博览群书,谓余曰:乾隆间有高凉总兵陈伦炯著《海国闻见录》,有此岛之名,即据此图与日人交涉,乃交还此岛。 这段文字记述了李准发现东沙岛被日商占领的过程,考核史实,此文疑点颇多。其一,文中提及光绪三十三年(1907)春日商占岛“已二年余矣”,按此推算,西泽应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即已占岛。西泽在光绪三十三年之前,分别于光绪二十八年、二十九年两次来到东沙岛,可并没有建厂筑屋;直到光绪三十三年夏,才开始“商购备建屋材料器具,以便运往该岛,于8月6号,携同工人一百二十名,及各种器具材料,乘西古苏轮船前往,11号行抵该岛”。(14)据此可知,李准所调查日商占岛在时间上与事实不符。其二,文中所提的《海国闻见录》,也绝非李准发现。查找史籍记载东沙岛的证据,是交涉的前提与关键,张人骏、端方等人反复检阅公牍、史书,都没有发现太多证据。直到宣统元年(1909)二月二十三日,端方才查到确证:“陈君庆年来言,渠见《艺海珠尘》史部地理类中有陈伦炯所著《海图闻见录》载有是岛,与英人金约翰《海道图说》所载形势相合……再王爵棠在粤曾刻有《治海舆图》,即系勦袭陈图。”(15)由此推论,李准所言王雪岑告诉他《海国闻见录》一事有误。其三,李准提及,“回省商之张安帅,与日人交涉,交还此岛,外部索海图为证”也有误。如上文所述,在外务部九月初五日向张人骏发电之前,两广根本不知日人占岛。张人骏曾回电称,“遍考舆图似非粤省辖境,闻该处风浪最大,粤省无大兵轮,难往查探”。(16)既然广东没有大兵轮,又不知此岛是否归粤管辖,身为广东水师提督的李准又如何去探查的呢?从上推论可以判断,李准没有发现日商据岛,张人骏也不知道此事,《李准巡海记》叙述上多有矛盾。以李准先发现东沙岛被西泽占领是说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