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69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7)04-0156-10 一般说来,随着清末权力重心的下移,以乡绅为代表的地方精英获得了更强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地方和中央之间的张力形塑了近代中国的权势结构。地方精英在清末民国时期不断以“自治”为口号,在挑战中央权威的同时亦扩充了自身的政治话语权,这一思潮直至“联省自治”的提出达到高峰。不过,正如罗志田教授所言,在近代中国参与构建乡里权力空间的地方精英未必都是“乡曲之士”,他们虽身处乡里却依然保持着“天下士”的自我定位[1]26。在中国读书人的思维里,“地方”和“天下”是同在一个依次递进的纵向结构中的,而地方知识精英的思想中始终存在超越性的维度[2]7-10。在近代中国地方自治的思潮下,“地方”是制度建设的载体,而以“天下”的视角来看,其制度化的体现则当属“封建”①。尤其在清代中后期,受到今文经学复兴潮流影响的一部分读书人,发挥“天下”和“封建”的制度想像,希望形成一套新的政治秩序②。同时,地方主义的发展不断在现实层面给传统精英提出新的问题,如何转化传统的“天下”话语以应对这些新问题,成为徘徊于新旧之间的读书人思考的重点,这一困窘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这也意味着,要深入理解这一时期所谓“旧派”知识人,不仅仅要关注他们的文化表现,亦不能忽视其思想中的政治性和制度性③。宋育仁(1858-1931)正是这类读书人中颇有特点的人物④。本文无意对宋育仁的思想作一整体介绍,而是仅从其中与政治联系紧密的“封建论”入手,讨论宋育仁政治思想在清末民国时期的变与不变,以此折射近代中国读书人多元的政治关怀。 一 封建乃救时急务 光绪二十三年(1897),宋育仁从驻欧参赞官任上卸职,随后经由张百熙举荐,回到四川办理商务。在这一时期,他接连在重庆、成都两地创办了《渝报》和《蜀学报》。维新潮流蓬勃之际,时人对新式报刊抱有极大的期望:“究新学也,达下情也,振陋风也,存公议也,动众耻也,凡所论说,皆天下之大务,救时之良言。”[3]11宋育仁则对报刊有更丰富的认识,他认为,西方报刊多与“教会、议院、学会、商会相辅而别行”,实际上代表了某一组织的思想言论,因此蜀地办报,就“不能专门而别居,要以宏问学之路,则以学为名”,要“论撰博采,而必反之于经”,最后“归重以卫教为主,明政为要”[4]8。基于此,《蜀学报》成为了成都尊经书院“蜀学会”的机关报。宋育仁提出,蜀学会的宗旨应“期以通经致用为主,以扶圣教而济时艰”,强调:“此会以经训为主,与祖尚西人专门西学者有别,至格物穷理,无分中外,临讲务求折衷至当,不得是彼非彼,率相诋諆,致长轻浮。”[5]1 “蜀学”本就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学术名词,尤其在近代,“蜀学”的提出隐然有与四川之外的学术主流相较量的意味[6]。这无疑是四川学人寻求自身主体性的表现。尊经书院都讲吴之英曾给蜀学的宗旨下一定义:“蜀何学,曰学周孔耳。乡之学者,肤寸而合,其于周孔,分络之筋脉,坚实之精髓,未或抉也。”同时在吴之英看来,蜀学以周孔之学为根基,并不妨碍其引进新学知识,“何以购西书报,何以采西说”,归根结底仍是“尊周孔也”,其逻辑则是“窥鸠巢者,非欲化鸠,怒其夺他巢而据之也,探虎穴者,非欲化虎,将欲得其子而缚之归也,勾践不履吴王之庭,不能老之甬东,康成不入何君之室,不能操其戈以伐之也”[7]6。原本和东南学界相比不那么“进步”的蜀学,在中西之间找到了独有的地位,宋育仁将这一思路总结为“复古即维新”:“欲兴其国,先修其政,欲修其政,先论其治,论治之纲在治官,治官之实在用贤,用贤之源在造士,造士之枢在讲学,学术晦盲久矣,举古今中外民于天地,必有与立,其依在教,我欲不易教而治,讲学必依教为根。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岂仅富强而乐利。反经即复古,复古即维新。”[8]9正因为蜀学能严守周孔原典的精髓,所以能够在剧变之际担负起同西学分庭抗礼的责任,原本异于主流学界的一隅之学,通过在“复古”与“维新”之间独特的转换,跻身于中西对抗的前沿,俨然占据了超越地方性的“天下”之学的位置。 正是在此语境中,宋育仁展开有关“封建”的讨论。宋育仁在蜀学会会讲时提出:“封建井田,乃救时急务,非矫语高远也。画井分沟,既阻车马,不得径达,是平原亦可设险也。又人人皆有田,既便寓兵于农,且庐墓所在,不忍委去,去亦无所得食。而学校以牗其心,圜土以纳其情,周官已纤悉俱备。约而言之,国无游民而已矣。无游民则必富强,外侮何从入哉?”在会讲一开始,宋育仁就点出“救时”和“外侮”这一时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吴之英针对这一问题,提出:“既封建,当闭港永不通商,且将清理内地洋教”;宋育仁门生之一杨赞襄则认为,尽管吴说“痛快淋漓”,不过“闭关锁港,公法所禁,恐将骈诛洋士,授彼口实,腹地犹可,贻祸海边”,因此最好是“将居华教士护送出境,海中通商,毋许上岸,既不失自主之权,而外人亦可原谅”。接下来,吴之英又提出具体的封建规划,认为“封建必如汉初”,尊经学生邓守霞亦附和其说,认为历来认为诸侯跋扈,但实际上“卒赖其拒捍吐蕃、回鹘、契丹,武宣末世,亦颐指如意,几于中兴”;宋育仁则反对封建单位过大,指出:“余意以县为一国,不必封裂太大。”杨赞襄亦赞同其师,并指出“古今异宜也”,汉唐时北方民族“但知攻掠”,所以必须“大藩广封,足以抗御”,现今则“惟患不分”,理由是:“外洋之灭人国,不尚征伐,但挟其君以制其民,以尽夺其权而后已。今若以一省为一国,则彼但尽力攻取省城,挟其君以制其民矣。若分为千百国,彼岂能尽灭哉?”杨范九亦补充道:“彼取一县,必以千万人守之,多则兵尽,少则聚歼,封小国所以穷洋人之谋也。”吴之英对此尚抱有怀疑,认为:“沿海一带,岂能支持,国小力分,唯有大去耳。”宋育仁则相当乐观,称:“纵然奔溃,仍可恢复。”杨赞襄进而提出:“广浙七省宜以总督为民主,各县为君主,仍如畴昔节制,重兵巨财,皆掌于民主,民主择贤,君主世爵,洋人纵攻虏民主,众君主仍可另戴新君,庶不忧尾大不掉及西人挟以为质之弊。”[9]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