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辩证政治内涵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通常会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视为古典政治经济学之经济主义的延续与继承,但正如阿尔都塞所言,材料和内容并非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或者说,马克思并非完全不考虑使用价值和价值中实体和量的物质性内容,但只有一定的经济关系,即作为交换价值物质基础的使用价值,才是马克思所要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对马克思来说,价值、交换价值和剩余价值等政治经济学重要范畴的根本内涵是作为交换关系之基础的政治和权力关系,因此,商品之间形成的共时性交换关系的根本内涵是一种新型的社会权力和政治关系。 阿尔都塞指出:“古典经济学只能在‘天真的人本学’的条件下认为经济事实属于同质空间,即这些经济事实的实证性和可计量性的空间,因为这种人本学把经济主体和他们的需要当作经济客体被生产、分配、获取并消费一切行为的基础。”由此可见:“政治经济学固有的理论结构,就把既定现象的同质空间与那种把它的空间的各种现象的经济性质建立在人即有需要的主体(经济人的既定存在)基础上的意识形态人本学直接联系在一起了。”①因此,虽然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是对社会财富主体本质的第一次科学探索,但这种哲学人类学的劳动观“只不过是一个抽象,就它本身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或者……只是指人借以实现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人类一般的生产活动,它不仅已经脱掉一切社会形式和性质规定,而且甚至在它的单纯的自然存在上,不以社会为转移,超越一切社会之上,并且作为生命的表现和证实,是尚属非社会的人和已经有某种社会规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②。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根本失误就在于“直接把表现形式理解为一般规律的证实或表现”③。 与古典政治经济学不同,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抛弃了关于既定经济现象的同质领域的实证观念,同时也抛弃了作为这种观念基础的关于经济人的意识形态人本学,在抛弃这两者的统一的同时也抛弃了政治经济学对象的结构本身。”④可以说,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对生产概念的思考,也就是对生产条件的统一即生产方式的概念的思考。对生产方式的思考,不仅是对生产的物质条件,也是对生产的社会条件的思考”⑤。忽视社会权力和政治的经济学家们解释了生产在上述关系下是怎样进行的,但对这些关系本身的产生方式却缺乏洞悉。马克思对价值的形式和交换逻辑进行了政治哲学分析,从而将政治经济学表面上独立的表象解读为特定的政治和权力的实践形式。 对于阿尔都塞来说,马克思的研究对象是生产关系的权力结构,并且这一权力结构直接“决定生产当事人所占有的地位和所担负的职能,而生产当事人只有在它们是这些职能的承担者的范围内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因此,真正的主体并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和职能的执行者。同一切表面的现象相反,真正的主体不是天真的人类学的既定的存在的事实,不是具体的个体、现实的人,而是这些地位和职能的规定和分配。所以说,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⑥。但是,问题在于,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1版序言中曾经明确指出,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阿尔都塞对生产关系的强调势必忽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揭示的资本统治的中介环节,即“自由平等”的交换关系,而这是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亦是新自由主义资本逻辑得以施展的重要平台与方式。 1960年代末,由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学生们发起的新马克思主义阅读学派,正是根据《资本论》德文第1版对交换关系的描述,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展开了深刻的批判。他们的导师阿多诺视交换为现代社会的同一化原则,认为交换并不仅仅是手段,也是内在地决定每一社会事实联系的前提,正是交换实现了“客观的”社会联系。⑦他们中的代表人物海因里希(Michael Heinrich)也认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经交换产生的社会时间,“因此不可能由时钟来衡量,只能用货币来衡量”⑧。所以,不能把交换过程仅仅理解为生产和劳动过程的技术性延伸,恰恰相反,“价值的对象性仅内在于交换过程”⑨。但是,正如马克思深刻指出的那样,虽然重商主义已然比古典政治经济学天真的实体主义路径高明,但“对现代生产方式的最初的理论探讨——重商主义——必然从流通过程独立化为商业资本运动时呈现出的表面现象出发,因此只是抓住了假象”,也就是说,“货币作为独立的价值形式同商品相对立,或者说,交换价值必须在货币上取得独立形式,这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⑩但是,这个基础的运作有赖于国家及其系统的法权制度,资产阶级的政治革命及其法权成果是资本主义商品、特别是劳动力商品化的根本前提:“有了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决不是就具备了资本存在的历史条件。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11)巴师夏(Frédéric Bastiat)等人试图把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纯粹的商品社会,从而看不到被迫自愿出卖劳动力的工人的出现对于货币关系向资本关系迈进的根本性作用,因此只能停留于对现象的批判,而不能把握货币和商业的权力政治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