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年间左宗棠西征军饷问题久为学界关注①,是观察晚清战时财政运作与各类因素相互制约的一个绝佳窗口。与咸丰初年之前传统酌拨制度、咸丰朝中后期咨商拨解制度、曾国藩东征时期“就地筹饷”制度相比,左宗棠西征时期,户部酌拨地位明显上升,省际咨商拨解、举借外款以及借拨外省库款夹杂其间,总理衙门与户部共同调控海防与塞防的争款纠葛,晚清战时财政供饷模式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立足于咸丰至光绪前期的长时段研究,俯瞰其间数十年战时财政制度嬗递之轨迹,可以对此前偏重西征举借外债本身的研究局限纠偏补正,进而近真再现晚清战时财政运转中环环相扣的关键链条。 一、西征初期供饷与自我筹款的艰难 清代战时调拨军费,户部历来执行酌拨制度,由钦派高官坐收坐支,监督战时财政的运行。款项或拨自部库,或指令他省协济,统兵将帅并不亲自筹饷。②道光中后期,反击英国入侵的鸦片战争以及咸丰初年在广西镇压太平军时,都是执行这样的酌拨制度。太平军占据南京后,清廷部库空虚,各省春秋拨册俱空,酌拨旧制难以维系,咸丰帝不得不令前线将帅直接实施咨商邻省协济军费、报部备案的新制度,户部在很大程度上“置身事外”。新制的运作其实并不顺利,曾国藩东征南京时期的军费只能参酌该制,重点却放在就地筹饷和隔省筹饷方面,户部在调拨军费方面地位并不突出。同治中叶以后,贫瘠的西北地区用兵频仍,军费难以自筹,部库依旧空虚,酌拨旧制更难以满足大规模战事需要。适时推行新的军费筹济制度成为重大现实问题,这对统兵大臣的考验十分严峻。 同治五年(1866)秋季,左宗棠膺任陕甘总督,负责镇压西北民族起义和新疆内乱。西北军饷供应是决定用兵成败的关键。历代用兵经验显示,“用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是治乱用财的根本。左氏受命之初即体会到这一军饷筹谋之道③,获取充足军饷,是其首先关注和筹谋的大事。 左宗棠赴任之先,前任陕甘总督杨岳斌、陕西巡抚刘蓉负责征剿内乱,在军饷筹解方面,清廷执行的是“以内地财赋供给西北靖乱”的酌拨方针。④然而,各省解饷情形不容乐观。⑤左氏膺任甘督后,清廷并未制定明确的供饷方案,一切由其自行筹划。⑥同治五年十月底,他遵循咨商拨解新制⑦,首先与闽、浙、粤三省督抚协商援助陕甘军饷,并很快确定各省份的协济数额;关于鄂、赣、豫三省承协数额,左氏决定于赴西北途中,当面与有关督臣协商后再行确定;至于苏、湘、川、鲁四省,左氏计划到陕后,亲自致函咨商这些省份的督抚,然后确定具体解款方案。江海关承担数额,左氏奏请由朝廷出面解决。清廷批准了左氏的筹饷方案,并旨催相关省份执行。⑧ 初期与供饷省份筹谋拨解顺利,左宗棠不禁流露出得意和欣慰:“闽、浙、粤东诸上座,不待弟求乞,均愿助以重资,各自入告,感荷何已!平生从不敢乞人怜人,亦少怜之者,至是竟不求而自至,此事却较厚庵为胜。”⑨咸同时期,督抚人脉资源多寡,实为影响军费筹济的重要因素,比如黔抚黎培敬曾慨叹自己与邻省疆臣“交好未孚,恐难相谅”,制约了黔省军饷的拨济。⑩左氏措辞,既说明其人脉资源丰厚,也隐隐折射出骄志膨胀的心态(11),然而,口惠毕竟是表面,实惠则须等待来日。太平天国灭亡后,战区省份财力不可能短期内复元,江西等屡遭战火的省份,州县官衙短期内仍未遑修葺。(12)所以,各省因财绌事繁,解饷并未及时。西安将军库克吉泰为了筹措军饷,时时致函各处,急如星火且苦口婆心,大致能够反映西北前线严重缺饷的窘困局面。(13)为应付饷绌局面,左宗棠令上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临时举借洋款120万两,数月后,又续借洋款200万两,均以海关税作为抵押,这成为紧急军饷用款的主要来源。(14) 同治七年(1868)夏季,左宗棠奏请筹划西征饷需供应方案,初步收获是户部拟于各海关洋税项下指拨100万两。然而,这笔海关税十二月方能起解,能否得到足额筹解尚不可知,尽快筹划陕甘军饷供给方案成为一项急务。左氏奏请在各海关和各省厘金项下,每年拨解400万两。(15)户部指拨方案体现在十月初八日的上谕中,基本来源是江苏等东南七省的厘金收入(16),西征大军分享东部省份厘金,早先就遭到东部诸侯的反对。(17)因而,时至同治七年严冬,左军得饷依然甚少。户部指拨的海关税100万两,左氏数月后仅收到23万两。(18)如此看来,纸上指拨较多,实际所得极少,这是西征初期遇到的最大难题。 各省实际解款难尽人意,户部库存亦难独力承担。内务府不断侵占户部存储,内廷支出成为大项。(19)管理户部大臣翁心存、倭仁等针对内务府拨款欲望愈来愈大的现实,不断向清廷“顶奏抗辩”,抗议内务府屡屡要求提拨部库银两,提醒其必须注意撙节财用(20);户部尚书董恂时时陈诉部库空虚,显示出部库脆弱不支的局面。(21)问题是户部针对“西饷”的指拨虚实兼具(22),甚至存在将陕甘用兵之饷与历朝常年协饷彼此牵混的失误。左宗棠极为不满,指责户部拨饷存在严重失误。(23)同治八年(1869)一月,他将由其负责支发军饷的部队需饷单独计算,大致每年需款460万两,奏请单列“西征实饷”科目,与各省常年拨解陕甘协饷区别开来。户部研究后,拒绝承认混淆指拨饷需的指责,该部也担心左氏强行划分协饷类别,有可能导致彼此款目难以通融,因而否决了“西征实饷”这一解饷科目。户部这次指拨的陕甘常年饷需和西征军饷账面上每年达到810余万两。(24)账面数额虽高,各省关实际协济却悭吝不前,淮军统帅李鸿章甚至授意苏抚李瀚章延缓解送西饷,他宽慰其兄道:“(苏省协解西饷)即不如额,年终比较,至重不过议处,何至因此去官?况已声叙在前耶?”(25)袁保恒担任西征粮台大臣后,甚至为户部筹划改进酌拨方案,亲自“承担”起户部拨解的职责。(26)总体上看,各省解到实银仅为应解款额的1/3,远远不敷支用。(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