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与行动者的反辩证法:如何理解唯物主义及其当代复兴

作 者:
夏莹 

作者简介:
夏莹,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副教授。100084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唯物主义包含两个方向:第一,拒斥超验性维度,坚持内在性原则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其代表如德谟克利特与笛卡尔;第二,坚持人的有限性存在,关注人的自由意志,为行动留下恰当空间的唯物主义,其代表如伊壁鸠鲁与马克思。本文从朗格与马克思对唯物主义者的评判及他们对唯物主义给出的相关定义入手讨论了当代新唯物主义的实践指向。以阿尔都塞、巴迪欧等为代表的新唯物主义理论旨归正是在非决定论语境下彰显人的行动可能性。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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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20世纪以来,我们曾有多重方式来谈论当代西方哲学的转向。存在论、语言学都曾被视为富有革命变革的哲学指向。但我们却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另一个重要思潮的悄然复兴——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哲学倾向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思想者重新思考。这一思潮在学理上表现为对斯宾诺莎、马克思思想回潮性的反思,而在现实上则表现为对激进思潮的一种推崇与热衷。这一思潮的策源地仍然是法国,这里的“仍然”包含着两重意义:首先,法国思想创造了当代西方哲学的各色转向,唯物主义的转向仍然发生在法国;其次,古典唯物主义诞生于法国,法国的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极具影响力的思潮曾经成为近代法国思潮的主流,今天的唯物主义或许应该视为是这一思潮在当代社会情境下的一种复兴。一种思潮的复兴必然有其时代原因。今天当我们将唯物主义视为当代哲学一个新转向的时候,我们需要意识到这一转向所隐含的问题以及它的历史意义。

       一、何为唯物主义传统?

       思想界中唯物主义的回潮总是伴随着对神学的拒斥。18世纪唯物主义在法国的兴起正是无神论四处蔓延的结果。人的自我意识觉醒成为了反叛神的力量。因此从前那种试图将自然秩序纳入到神话与宗教体系的解释方式被颠倒了过来,18世纪的人们开始将人的意识纳入到自然秩序当中。这种颠倒是一种人性的解放,特别是在法国思想当中,对神的拒斥带来的是对人的感性的推崇。这一点构成了法国唯物主义较之英国唯物主义最大的区别。的确正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指出的那样,“法国人赋予英国唯物主义以机智,使它有血有肉,能言善辩”①。而英国的唯物主义者虽然在培根那里,“物质带着诗意的光辉向整个人类微笑”②,但到了霍布斯之后,感性却“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③。并且这种以抽象物质观念为主导的唯物主义随着苏联教科书体系的理论化而被强化为与唯心主义对立的另外一级。但在其唯物主义转变的初期,这种观念显然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果我们将唯物主义思潮视为一种用物质的观念来阐释世界之同一性的时候,它的抽象性、神秘性与推崇以神的意志来统摄世界的神学体系没有本质的区别。因此对于真正热衷于唯物主义的18世纪思想家,如马克思与朗格等人,这样的替换本身是无效的。在马克思的思想背景中,他更热衷于讨论的是一种与人道主义相结合的唯物主义,推崇感性的法国唯物主义当然是首选。马克思对于法国唯物主义又做了进一步的区分:一派以笛卡尔为代表,将自然科学融入其中,被称为机械唯物主义,另一派则以洛克为代表,将唯物主义指向社会主义,马克思称这一派为“法国有教养的分子”④。因为后者带来的不仅是一种社会运动,同时带有更为浓郁的人道主义色彩。

       与马克思同时代的新康德主义者朗格,在其对唯物主义的系统研究中也透露出了这样一种理论的倾向,在其鸿篇巨著《唯物史论纲》中,他也同样给予伊壁鸠鲁很多的篇幅,并给出了较高的评价。因为在朗格看来,近代唯物主义的难题就是要“从机械的原因演绎所有运动的全体”⑤,换言之,在批判神学之后,如何在现实世界之中来阐发意志的运动。这同样是一个富有人性关怀的唯物主义。它并不是简单地满足于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的说法,并认为这就可以解决问题。相反朗格特别关注了伊壁鸠鲁,因为他“将全然不可计算的要素,导入它的体系中,固然照他来说,人类大多数行为,都是物质分子发生一定的运动之结果,因一运动常例会惹起他一运动。但此处我们不仅明白激烈地把因果系列打破了,而关于运动的性质,背后亦隐有更进的不明晰处。即在生物界——这就是鲁克理底斯所选择的例子——自由意志立即会占得最重要的意义,好像栅栏一经去除,马就会突入赛马场中”。⑥这里的关键在自由意志的引入及其对于因果律的打破,伊壁鸠鲁之所以能够成为18世纪唯物主义者所热衷讨论的人物,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神似乎一直以来都在担当着自由意志的保障者,而现在,当启蒙精神完成了对神的批判与拒斥之后,唯物主义者的理论任务正是在于如何在无神论的框架内重新阐发自由意志。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论于是变得弥足珍贵。

       基于此,我们再回溯性的思考马克思在同一时期撰写的博士论文,就不应诧异于马克思选择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差别比较的话题。对于此话题的选择,我们不应将其简单视为对黑格尔哲学的遵从,而应看作其特有唯物主义起点。一方面,马克思赞扬伊壁鸠鲁对于任何宇宙目的论的拒斥。他在彻底的原子论中,谈论着一个具有体积、形状,并更为重要的是具有重量的原子。重量在原子的引力与斥力之中发挥作用,并将原子的概念个体化并经验化⑦。一切事物的生成于是不再依托于神创,而是有重量的原子之间的聚合,是它们偶然的相遇,因为重量的存在使原子的偏离与碰撞不是源于一种外在强迫,而是一种源于自身的内在的矛盾运动。这是伊壁鸠鲁相对于德谟克利特而言最为根本的区别所在。由此一切的生成运动都源于原子自身,而非诉诸外在神的或任何目的论的规定。这是唯物主义者的基本原则。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却又在这部著作的著名段落中强调了个别的自我意识对哲学体系的突破,即“个别自我意识把世界从非哲学里面解放出来,同时就是把它自己从哲学里解放出来,即从作为一定的体系束缚它们的哲学体系中解放出来。因为这些个别自我意识只有在行动中和发展过程的直接力量中才能把握住自身”⑧,这一观点同样应视为伊壁鸠鲁哲学的一种延伸性阐发。因为有重量的原子是一种个别的经验性存在。它的偏移意味着它的自由意志及其行动。马克思在一个遗失段落的附录中对个别自我意识的阐发正是这一偏移原子的特性。在此,自由意志并不是能被哲学体系所包容的中介,后者是一种旁观者才有的理论态度。相反,自由意志的真谛在于它在其自身的行动中(偏移中)确证自身的力量。这是马克思看重伊壁鸠鲁的真实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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