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理论中的生命、死亡和身体

作 者:

作者简介:
H.约纳斯,Hans Jonas,1903-1993,德裔美籍著名哲学家,责任伦理学的代表人物,诺斯替主义大师,生前为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哲学教授。

原文出处:
世界哲学

内容提要:

传统的本体论先后经历了泛生机论的一元论、二元论和现代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一元论,它们大都忽略了生命问题和身体问题,未来的新一元论应该让这些问题处于本体论的中心,要建立这种新一元论,需要融合吸收各种既有本体论的合理成分。泛生机论因其突出生命存在的解释原则而应重新受到重视,二元论揭示了生死、身体与心灵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它没有解决而是留下了问题,唯物论和唯心论各自从二元论终结的地方出发,试图执其一端却深陷其中,唯物论在对待生命问题方面优于唯心论,因为它更关注生命问题,而后者则回避了它。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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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1-06 文献标识码:A

       一、泛生机论与死亡问题

       当人最初开始解释物的自然的时候,生命对他来说无处不在,并且都是活生生的。泛灵论是这个时期的广泛表达,物活论则是其后期诸概念形式的一种。灵魂弥漫于整个存在领域,并在所有事物中与自身邂逅。赤裸裸的物质,也即真正无生命的“死”物质,尚待发现——其实正如对我们来说如此熟悉的这个物质概念,也根本不是一清二楚的。在那时人的眼里,世界是活生生的,这对他们确实是最自然的观点,且被初步证据有力地支持着。在产生并充满经验的尘世间,生命发荣滋长,尽现人类眼底。既然被今天的我们认为无生命的东西,大部分都如此紧密地与生命的动力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它们似乎分有了生命的本质,那么在这最初的世界里,明显无生命的物质被发现的几率是很小的。土地、风、水,都绝不是“纯粹物质”的典型。因此,远古的泛心论不仅满足灵魂的迫切需要,而且在有效的经验范围内被推理与论证规则证明是合理的,实际上还在那时的地球家园中,由于生命对无生命的实际优势而被持久确认。确实,在哥白尼革命把人类的狭窄视野扩大到广袤的宇宙空间之后,在对万物秩序的安排中,生命的重要地位被充分缩小,以至于对此后成为“自然”术语的大部分内容来说,漠视生命成为可能。可是,当早期的人类站在天穹之下的大地上,他是不可能把生命及其普遍规则看成一个次要问题的。他的泛生机论是个视角性的理论,只有转变视角才能最终替换它。人们一开始就对生命无所不在的经验深信不疑。

       在这样的世界观中,人们面临的不解之谜就是死亡:它对一般生命这种不言而喻的“自然”状态来说是矛盾的。就把生命视为事物的本来面目而言,死亡自然浮现为令人不安的谜。因此,死亡问题可能是思想史上的第一个问题。它成为一个专门问题,意味着古人探究心智远早于概念层次的理论探讨。人们开始对死亡具有本能畏怯,继而从必死性这个事实带给泛生机论的“合乎逻辑的”愤怒那里获得探索的勇气。因此,人类童年时代的反思要解决死亡之谜,并力图在神话、祭祀和宗教信仰中找到解决之道。

       是死亡而非生命首先需要一种解释,这反映了在人类历史上持续了很久的一种理论境况。在惊叹于生命奇迹之前,就有对死亡及其意蕴的惊叹。如果生命是自然而又易懂的事物,那么死亡——显然是对生命的否定——就是不自然的,并且不可能是真实的。因此,它必须按照生命这种唯一可理解的事物来解释:死亡必须以某种方式类似于生命。它激发的问题反复面临着如下的拷问:死亡是如何以及为何来到这个与其本质相反的世界?既然它无论怎样也必须从属于生命这个大背景,那么它该何以转变呢?早期的形而上学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或者因不满于某个答案而抵制这不可理解的规律。这便是吉尔伽美什(Gilgamish)的问题——葬礼崇拜是对它的回答。正如早期人的实践活动体现在他的工具上,他的思想则体现在既承认又否认死亡的坟墓上。于是,古代最初的形而上学就以神话和宗教的形式经由坟墓产生了。它力图解决这样的基本矛盾:一切都是生命,而一切生命都是必死的。它遇到了深刻的挑战,为拯救万物整体,死亡必须以某种方式被否定。

       任何问题在本质上都是一般观点和与之不一致的特殊事实之间的矛盾。原始泛生机论是一般观点;周而复始的死亡这个特殊的事实既然看起来否定这个基本理论,它本身就应被否定掉。探索死亡的意义就是承认它在世界中的怪异性;在普遍的生命本体论的思潮中去理解它,就是使它成为生命本身的一种转换形式,从而去否定它。这种否定就是相信原始葬礼所象征的死而复生。任何形式的死人崇拜和相信不朽,以及由此而来的思辨,都是带有死亡问题的生命信条经久不衰的论题——这一论题当然也会反对陷自身于不利的观点,并最终瓦解它。首先,任何矛盾和谜题的解决,都只能是有利于生命;要么保留谜题,只留下对它的没有回音的呼喊;要么抛弃原先的主张,开创新的思想纪元。前两点都说明了生命最初在本体论上的支配地位。吊诡的是,正是人类童年中坟墓的重要性,以及思想史开端中死亡主题的影响力,表明了普遍的生命主题这个更有影响力的背景:存在只有作为有生命的存在才是可理解的;存在的神圣恒久性只能超越死亡,被理解为生命的恒久性。

       二、泛机械论和生命问题

       开始于文艺复兴的近代思想却处于一个相反的理论境地。死亡是自然的事情,生命倒成了问题。从自然科学看来,贯穿着所有存在观念的都是这样一种本体论,它的典型实体就是去除了所有生命特征的纯粹物质。在泛灵论时期尚未发现的东西在此时占据了对实在的构想,完全取代了与它相对的观点。现代宇宙论无限扩大的宇宙被设想为无生命的杂多和力的领域,按照惯性规则和空间中量化分布规则运行。整个实在这种被剥蚀的基础,只有通过对实际记录中生命特征的逐步消除,通过严格杜绝把我们自己所感觉到的生命力投射到实在的图景,才会达到。在此过程中,禁止神人同形同性说通常被扩展到禁止神兽同形同性说。保留下来的只是对纯粹广延属性的还原,它们受制于测量和数学。这些属性只不过满足现在所谓确切知识的需要:表现自然仅仅可知的方面。通过一种迷惑人的替换,它们也开始被视为自然的本质方面:果真如此,那么它们就被视为实在中唯一真实的方面。这意味着无生命状态已成为最好理解的,从而被视为实在真实而又唯一的基础。它是万物“天生”而又原初的状态。不仅依据相关的量,而且依据本体论的真实性,在自然存在中,非生命是常态,生命反而成为令人困惑的例外。

       因此,机械论宇宙中的生命存在现在需要予以解释,而且要依据无生命物来解释。在同质性的物质世界观看来,生命是作为一个特例留存下来,要根据这种观点来解释。从量上看,它在无限的宇宙物质中极其微少;从质上看,它是物质属性的一个例外;从认知上看,相对于自然事物的明白易懂,它却让人莫名其妙,因此它成为理论的绊脚石。在纯粹物质的世界中,生命确实存在,以及它如何可能,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思考的问题。我们今天不得不在理论上解决生命问题而不是死亡问题,这一事实恰恰说明了死亡是自然的和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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