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1.006 对袁世凯而言,1908年极为不顺,从“位极人臣”到“开缺回籍养疴”,奋斗了大半生,从繁华京津退回几十年前起步的故乡。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情况,估计根本没有人相信。但这件事为何发生?如何发生?怎样演进?为什么短短三年,袁世凯重出江湖,反而赢得了一个“非袁莫属”的美名?时移世易,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可以尝试着摆脱政治困扰,重建袁世凯“开缺回籍养疴”的真相。 开缺:可说或不可说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1908年11月14日),“上疾大渐。酉刻,崩于瀛台之涵元殿”①。酉刻为傍晚五至七点,“龙驭上宾”的光绪帝生于1871年8月14日,满打满算三十八岁,“壮志未酬身先死”。然而,更为奇特的是,光绪帝后事还没办,翌日“十一时闻太皇太后危笃,又拟进懿旨命摄政王裁定军国政事,有重要事件由摄政王面请皇太后旨行。旋检查孝贞显皇后旧典。二时闻太皇太后换衣,摄政王与庆邸、各堂入宝光门敬视太皇太后升遐,即拟进太皇太后遗诰及哀诏。”亲历其事之许宝蘅惊叹:“呜呼!十一时中两遘大丧,亘古所未有,可谓奇变,余缮写各旨时心震手颤,莫知所主。”②国内外一切关心中国事务的人,普遍担心政随人亡之政治规律再度发挥作用,不知道两宫相继去世究竟对中国、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些流亡海外长达十年的老维新党人,他们在过去几年的政治演变中蜕变为坚定的保皇党人,坚信清廷内部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派别:年轻的光绪代表变革力量,年迈的慈禧代表保守势力。光绪帝突然死亡,在老维新党人看来一定有阴谋。康有为“突闻光绪噩耗,悲病万分。光绪幽囚以来,并无大病,忽撄不治,传说纷纭。嗣闻为袁世凯所毒杀,乃由海外上摄政王书,请诛袁世凯以谢天下,并发布讨袁檄文”。在这篇檄文中,康有为明白指控袁世凯是杀死光绪的凶手。根据康的逻辑,袁世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担心慈禧逝后光绪复仇,清理十年前戊戌旧事③。 梁启超也利用各种关系上书摄政王、善耆等,“鄙意谓为今日之计,必宣布此贼(袁世凯)罪状,乃可杜外人干涉之口。其罪状除离间宫廷为众所共知外,其尤大者则在山东巡抚任上,纵拳出境,以畿辅为邻壑,酿成庚子大祸。此本极显著事,而内外人均熟视无睹。苟揭此状,则外人将憎恶之不暇,岂肯更为卵翼?”这个建议虽然阴毒,击中要害,但梁启超忘了,袁世凯就任山东巡抚是由列强建议;袁在山东的全部举措,与列强政策若合符节。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梁启超如康有为一样,仍然回到袁世凯与两宫关系上做文章:“今两宫既先后升遐,戊戌前事非复臣子之所忍闻,即措词亦复不易易。虽然,此罪若不有所归,则大行太皇太后与大行皇帝慈孝之德,终不暴著于天下,使后世史家不能不有所怀疑,非有疑于太皇太后之慈,则有疑于德宗之孝,夫使二者而有一于是,则今上皇帝与摄政王之心,其能安平。窃谓宜以两宫遗意(必两宫然后可),暴其离间宫廷之罪,措辞虽简单浑括,亦所不妨,盖但有此而两宫日月之明,已永不复为浮云所能掩矣。”如此,“以彼贼诬君误国之罪,虽明正典刑,殊不为过,但监国仁慈,必不忍出此,且持之太急,或恐外人疑及今上皇帝宽仁之度。则以鄙见策之,虽最轻亦宜加以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④ 康有为、梁启超等政治流亡者对袁世凯的指责,从现在能看到的史料说,不过是捕风捉影,并没有确凿证据,因而清廷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当然,康、梁都是过去十年最具世界影响的中国政治人物,他们在海外发声,没有影响清廷决策,但却深刻影响了海内外舆论,风光一时、名声显赫的袁世凯竟然在两宫去世不久迅速成为众矢之的。国丧未完,清廷于十二月十一日(1909年1月2日)突然发布谕旨: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酌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驱驰。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著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⑤ 从这个谕旨看,清廷并没有如康、梁呼吁,去追究袁世凯什么责任;摄政王载沣也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杀袁世凯为其兄光绪帝复仇。其实,十年前的故事应该很清楚,所以摄政王在其日记中并没有光绪帝临死前郑重嘱托杀袁的记录,他在摘录开缺谕旨后,只是注明袁世凯开缺后调整的“枢垣”名单:庆王、世相、张相、鹿协揆、那相,即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那桐⑥。 军机章京许宝蘅为两宫遗诏等文件起草人,多少知道一点内幕。其十二月十一日(1月2日)日记:“入直。军机见起后复召世、张二相入,发出蓝谕三道:一、袁太保开缺回籍养疴;二、那相入军机;三、澍贝勒在乾清门侍卫上行走。按,澍贝勒为孚郡王之嗣子,乙未、丙申间得罪革爵圈禁,庚子释免者。”⑦ 从许宝蘅的记录中感觉不到什么阴谋。其实由此向前追溯,两个多月前,许宝蘅曾为袁世凯“足疾”代写过请假条:九月“十三日(10月7日),大风。五时三刻入直,十一时散。袁监述两宫定于二十六日回城,昨日直督荐医屈永秋、关景贤进诊,闻初九日军机大臣召见时,两宫泣,诸臣亦泣,时事艰危,圣情忧虑也。为项城拟请假折,因足疾请假五日。”⑧此时距两宫去世一月有余,知两宫虽然忧心忡忡,但朝局并没有多少异样,因而袁世凯因“足疾”请假只是一个平常事,无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