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7)02-0163-16 近代中国文教或学术史的一大变局,在于教学场合的更替:从以往学程不定、教法各异、地域差别明显、需求功能多样化的官私书院和各种基层书塾,逐渐转型为全国学制统一、教科书教学法日益划一的新式大中小学体系。这一过程并非干净利落的以旧换新,而是伴随着新旧之间的拉锯和互相转化。与清季以来整体上被负面化的“私塾”相比,“五四”一代的新文化人较能同情他们想象中学风自由的书院传统,特别是清代中期以降以经史之学为主要修习对象的“经古书院”,被看做是近代研究机构的先驱。创建于光绪八年(1882)的南菁书院,凭借其体制完备、师资整齐、治学专精等特点,更以其院生在近代学术史、政治史上的影响力,成为此中代表。① 不过,这种立足现代学术研究立场发掘书院价值的思路,或许会对历史情境中人的多样诉求有所遮蔽。南菁书院的时代语境,已大异于阮元创建诂经精舍、学海堂经古体制之时。“清流”砥柱黄体芳外放江苏学政,创建经古书院,本意在培养“起于坛席之间,而瑰乎立盖世之功,如曾文正、左文襄其人者”。②光绪戊戌(1898)前后,由书院到学堂,由经学史学入经济,在书院学堂化、课艺时务化的同时,南菁院生经历着艰难的学术变轨和人生抉择。自清季学制改革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始终活动在学术文教界的孙雄,即为其中一例。 孙雄(1866-1935),本名同康,字君培,又字师郑,号郑斋,室名有郑学斋、师郑堂、用夏斋、眉韵楼、诗史阁、味辛斋等,又号朴庵、禹斋,晚号铸翁。江苏苏州府昭文县人。光绪十二至十三年(1886-1887)肄业南菁书院,十九年(1893)中顺天乡试第二名,次年甲午恩科会试中式,简翰林院庶吉士,二十四年(1898)散馆授吏部文选司主事;光绪三十年(1904)入袁世凯北洋幕府,先后任北洋客籍学堂汉文正教员及监督等职;宣统元年(1910)京师大学堂试办分科大学,任文科大学监督,赴日考察。民元暂任北大史学讲师,1913年引去,从此蛰居北京。著有《论语郑注集释》《道咸同光四朝诗史》《读经救国论》及诗文集多种。③ 曾主掌过京师大学堂文科的孙雄,或许早已为学术史遗忘。些许的痕迹,则不过鲁迅杂文中对《读经救国论》那句不点名的揶揄。④实则这位南菁出身的老名士,当清季改革之际,也曾现身舆论界,抒发其经济主张。而在南菁经生队中,孙雄又以结交公卿著称,晚清重臣如翁同龢、李文田、张之洞、袁世凯等,皆与其有所交集,使得他始终能够接近文教变革的中枢。从南菁时代的“治经”到清末民初的“读经”,中间隔着参与新式学堂的经验。在近代学科和学制的冲击之下,南菁书院所传“经古”之学本身的功能和含义,也在不断的抗拒和调适之中。⑤ 一、“引而不发”的经生生涯 将近四十年后,孙雄为南菁同学章际治撰墓表,忆及院生中最称“高第弟子”的张锡恭、陈庆年、唐文治、章际治四人,分梳其中汉、宋两种路数: 自定海黄元同先生主讲南菁书院,江左俊彦,亲炙门墙,达材成德,不乏其人,而以娄县张闻远孝廉锡恭、丹徒陈善余明经庆年、太仓唐蔚芝侍郎文治、江阴章琴若太史际治四君,尤为高第弟子,若七十子之有颜、闵焉。元同先生之学覃精三《礼》,兼苞汉宋,门弟子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闻远、善余于汉学致力至深;蔚芝、琴若初亦治汉学,而践履笃实,希圣希贤,尤与宋五子为近。⑥ 与此前诂经精舍、学海堂等经古书院合祀许、郑不同,南菁书院自落成之日起,即并祀郑玄、朱熹木主,兼综汉宋,标榜“吾党未容分两派”⑦。但院中高材生最终还是有所偏向,而近于宋学者“初亦治汉学”,可见汉学仍是底色。惟在光绪初年雅废夷侵之时讲“汉学”,不仅与乾嘉时代戴震、江藩等专跟“宋学”作对之“汉学”不同,即便此后陈澧等之比附调和,南菁学者也未必轻许。光绪十年(1884)黄以周继张文虎之后到院履职,撰《南菁书院立主议》,对于晚近调停汉宋“两通之”(如陈澧《汉儒通义》之汉宋互证)和“两分之”(如吴中惠氏之“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黄以周所谓“训诂宗汉,理义宗宋,分为两戒”)两种思路都保持距离,强调于二者取长补短,“此古所谓实事求是之学,与调停正相反”。⑧亦即要避免汉训诂、宋义理等类型化的归纳,将汉儒、宋儒之经学各视为客观的研究对象。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师郑堂读经札记》稿本一册,附订孙雄入院初期日记。⑨据该日记所录,光绪十二年(1886)三月廿三日,孙雄“进院下榻章字斋内,即行谒见院长”。黄以周谕以“经学当以《说文》入手,而《说文》当以段氏、王氏为宗”(三月廿七日),又命校对《公羊义疏》,赐读所著《儆季文钞》(三月卅日);于礼学,则告以“欲读《仪礼》,必先读《礼经释例》,方耐(乃)明其体例,敖继公《仪礼集说》亦读《仪礼》者不可少之书”(四月十一日)。入院之初,孙雄所读书包括《说文》《汉书》《尔雅正义》《尔雅义疏》等,曾有意以《文选》《华严经》校订《说文》异文,很快进入考据学的门庭(五月十五日)。但与此同时,他也仍在日夜揣摩《钦定本朝四书文》,时而应礼延书院官课,既赚取膏火,也为科举作准备。 同其他南菁驻院生一样,孙雄每月朔、望日要到郑、朱神位前行礼,每月初三日为经学课期,十八日为古学课期。经、古课艺逐渐占据了修业时间,使其不得不搁置向来擅长的时文。七月廿八日孙雄日记有云:“自到书院,于时文一道,几置之不问。同院诸君亦无有作时文者。犹忆始来时曾读时文,院中某君有戏我者曰:‘住此经古书院而读时文,不如不住之为愈也。’当时余颇不以其言为然。因某君系高才生,故亦唯唯而已。然至今思之,实有不暇为时文者。某君特故为是高论,一若不屑为者,此实乃不暇为耳。爰于忙里偷闲,拈一舜发于畎亩之中两节题,茶顷而成,即录呈陶巽行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