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明”论述到“文化”论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克武,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从思想史的角度探讨“文明”与“文化”两词汇在近代中国的来源、演变,及其对历史书写与思想论辩的影响。“文明”与“文化”均为传统词汇,十九世纪中期经由传教士与日本汉译接引了西方civilization(文明)与culture(文化)之概念。1908年颜惠庆的《英华大辞典》与1916年赫美玲的《官话》正式将两词收入辞典之中,建立对等关系,并成为当代汉语的常用语汇。“文明”一观念产生之影响较早,从18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严复、梁启超之著作而迅速传播。此一观念具有西方中心与线性发展的历史视野,在此论述之下西方以外所有的“不文明”之地区只反映了不同程度的“野蛮”状态。受到文明史观的影响,清末兴起了一股“文明史”翻译、书写之风潮。在汉语中,“文化”常与“文明”混用。1910年代后期至1920年代初期,在欧战影响之下,“文化”概念方日益兴盛并与文明观念逐渐有所区隔。“文化”论述摆脱了西方中心论,将焦点返回到自身之特质,而催生了近代中国的文化民族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以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为转折点,近代中国思想经历了一个从以西方中心、线性演化论为基础的“文明论述”转变为强调中国文化具有精神价值、民族个性之“文化论述”。1930-1940年代,中国学界又兴起了“文化史”书写之风气,柳诒徵与钱穆之著作可为代表。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文明论述与文化论述之争辩不曾止息。从“科玄论战”(1923年)到当代“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新儒家思想”之辩论,乃至晚近“全球化”与“地方化”之讨论,均与此相关。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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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代汉语之中“文明”与“文化”两词汇常常被视为是同义词而彼此混用,但两者也有不同的意涵。一个较常见的区别是:“文明”是人类为应付环境所创造比较具体的、物质性方面的成就;“文化”则是某一地区或某一群体比较精神性的全面生活之总称。因此文明“可以向外传播,向外接受”;文化则“必由其群体内部精神积业而产生”。①例如在中国从1950年代开始推行“五好文明家庭”,推展“爱国守法,热心公益好;学习进取,爱岗敬业好;男女平等,尊老爱幼好;移风易俗,少生优育好;勤俭持家,保护环境好”,以创建文明家庭②;如今许多公厕中也有“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标贴。上述两个例子并不用“文化”一词,因为它们所树立的是一个普遍性的进步的标准。

      “文化”一词在汉语中有比“文明”一词更为丰富的意涵。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所谓“东西文化论战”至少有两次的高峰,一为1915-1927年以《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等刊物为中心的论战,一为1960-1970年代在台湾以《文星杂志》为中心的论战。③1950年12月,钱穆(1895-1990)为了替新亚书院筹款自香港来台访问,12月6日蒙蒋介石召见,④其后在台湾师范大学做了四次计八小时的演讲,名为“文化学大义”。这一次演讲之内容反映了一个人文主义者对文化的看法。钱穆指出:“文化指的是时空凝合的某一大群的生活之各部门各方面的整一全体”;“一切问题,由文化问题产生。一切问题,由文化问题解决”。他并由此来讨论“东西文化比较”,认为“近代的西洋文化,实在已出了许多毛病”。⑤这一种对文化的看法与西方文化人类学家所采取“文化相对论”,认为文化是人自己编织出来并居于其中的“意义之网”的诠释不完全相同,钱穆的文化观念也注意到不同文化的差异,然较强调文化的价值面,而不以文化相对论为预设。⑥钱穆的观点在二十世纪中国居于主流地位,1960年代海峡两岸的“文化大革命”与“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即是在此观念之下,以“文化”为名所做的一场斗争。

      文明与文化两词汇虽然在中国古典用语之中已经存在,不过现代的用法与古代的用法有异,乃自西方迻译而来,而与英文的civilization与culture相对应。⑦大约是一百多年之前国人才开始使用现代意义下的此二词汇。如果透过近代英华辞典的数据库,大致可以看得出其产生、演变、得到共识,再进而收录进辞典之中为大家所遵循使用的一个过程。⑧Civilization一字从1866年德国传教士罗存德(1822-1893)的《英华字典》到1884年井上哲次郎(1856-1944)增订的《增订英华字典》均翻译为“教化者”“开明者”“礼文者”。⑨至1908年颜惠庆(1877-1950)的《英华大辞典》开始有新的翻译词:“文明、开化、有教化”,这是“文明”一词在近代英华字典之中首度出现。该辞典在对civility一词的解释之中说得更清楚:“The quality of being civilized,文明,开化,都雅;as,from barbarism to civility,自野蛮进至文明”⑩,明确地将“文明”与“野蛮”相对照。(11)至1916年德籍中国海关官员赫美玲(1878-1925)的《官话》中,该词之翻译确定为“教化、文明、文明程度(部定)”;savage则被解释为“草昧(部定)、野蛮、未开化的、不文明的”。上文中之“部定”指中华民国教育部所规定的、统一的翻译词汇。(12)

      Culture一词的翻译过程亦颇为类似,从1866年罗存德的《英华字典》到1884年井上哲次郎的《增订英华字典》都将之翻译为“修文者”(13);1908年颜惠庆的《英华大辞典》则释为“Intellectual or moral discipline and training,智德,文化,礼文,教育;as,a man of culture,文化之人;the culture of the Romans,罗马人之文化”。可见“文化”一词的翻译亦自此开始出现。1916年赫美玲的《官话》中,该词的翻译确定为“教化、文化、教育”。由此可见1908-1916年之间,亦即清末至民初的一段时间是现代汉语中“文明”“文化”二词之滥觞阶段。

      伴随着文明与文化等新词汇的出现,产生了哪些新的观念与影响呢?本文拟就此二词汇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发生之经过与影响做一梳理。中国近代思想曾环绕此二词汇而产生了一个重要转折,亦即从一个线性发展的“文明”史观到一种多元性的、肯定自身文化价值的“文化”史观,而两者在不同场域彼此较劲。晚清的历史教科书多改写自日本“文明史”的著作(14),1922年民国时期的“壬戌学制”则规定高中历史课程中“文化史”为共同必修课,此后以文化史为名之教科书大量出现(15);1923年中国思想界开始的“科玄论战”则代表了“文化史观”向“文明史观”的挑战。此一争议涉及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五四与反五四之争,亦与晚近“全球化”与“地方化”或世界文化之“合流”(convergence)与“分流”(divergence)之讨论有关,直至目前双方仍在争论之中。(16)

      二、“文明”与“文明史”

      “文明”一词为传统词汇,在《易经》与《尚书》之中即有。(17)近代之后,该词成为英文civilization之翻译。(18)此一翻译早在1830年代传教士所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3-1838)中即已出现,然并未普及,此一用法后来可能辗转影响到日本学界。(19)日本在1860年代末期(明治初年)已将civilization翻译为“文明”。最早的例子可能是福泽谕吉(1835-1901)在《西洋事情》(1866-1870)中所提出“文明开化”的观念:“人人修德畏法,必可有助于世间之文明开化。”(人々德を修め法を畏て世の文明開化を助けざる可んや)(20)其后1875年福泽谕吉写成《文明论之概略》,是为在东亚世界深具影响力的一本书。他认为文明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即人类物质需要的增长,广义则指人类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进步,而文明与野蛮相对。他认为:归根结底,文明可以说是人类智德的进步,西洋各国有朝向文明方面发展的趋势,而决不可认为目前已达到尽善尽美了,对他而言文明的发展是无止境的,人们不应满足于目前的西洋文明。福泽谕吉的所谓文明即是对西文civilization的翻译。(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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