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作家凌叔华在文章中说:“民国十六年以前,北平是中国文物艺术的宝库,那时书家,画家,收藏家,全聚在那里。”①六年后的1949年12月,一位署名邱吾的作者②,在民营刊物《四十年来之北京》第一期上发表文章,从陈师曾和齐白石说起,概述京师艺苑四十年之沧桑: 民国以来,跌宕文场,以诗画篆刻擅名者,渐从凋谢。后起诸贤,虽藉甚一时,然民国初年京华掌故,已多不能举似者。尝谓民国以来,艺术之盛突过前代,将来史家必须精心作民国艺苑传以传其人。③ 在这篇鲜有人提及的文章中,上述引文向我们透露了时人是如何评价1912-1949年间北京画坛的。邱吾认为,民国以来,“艺术之盛突过前代”,但在民初诸贤“渐从凋谢”之后,当年的京华掌故,“已多不能举似者”。邱吾的希望是,“将来史家必须精心作民国艺苑传以传其人”。 然而,邱吾对民初画坛“艺术之盛突过前代”的夸赞,却立即遭遇徐悲鸿在1950年2月同刊第二期上的否定: 北京确为五四运动新文化之策源地,而在美术上为最封建,最顽固之堡垒,四十年来,严格言之,颇少足述者;因其于新艺术之开展,殊少关系也。④ 该文发表两个月后(4月),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和华北大学三部合并成立中央美术学院,原艺专校长徐悲鸿任首任院长。自1918年5月在北大画法研究会讲演“中国画改良之方法”,直至1953年9月他在北京去世,徐悲鸿毕生坚守其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信念。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系的前身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美术部,于1948年归入当年在河北正定成立的“华大三部”,其中多数人曾参加过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该部秉承了延安鲁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革命现实主义精神传统。虽然写实主义未必就是革命现实主义的,但革命现实主义必然是写实主义的。可以说,新成立的中央美院,同时也是徐悲鸿美术教育学派和延安学派的结合。至此,“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统摄中国画坛。对于1949年以后掌握话语权的徐悲鸿等人来说,民初的北京画坛(学者多称以“京派”)便理所应当地被描画为是与所谓“新艺术”反向的“最封建”、“最顽固”的堡垒⑤。 最近几十年,中国的艺术史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诸多研究成果拓展了我们对于往昔的认知,无论是古今,抑或是中外。然而,之于20世纪初“现代”中国的起点——清末民初的艺术史而言,相关研究似乎仍显不足。在我看来,其中最大的一个通病就是,某种智力上的惰性往往使我们偏离历史的基本实质,仅靠手头有限的资料就推导出那些早已在预想之中的一般性结论——更可怕的是,我们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些结论,并在脑海中形成了模式化的近现代艺术史叙事结构:清末衰败至极——美术革命——守旧派的对抗——革命美术——新中国美术。很显然,这与“民国以来,艺术之盛突过前代”之说相差甚远。那么,到底真相为何? 一、“美术革命论”在20世纪艺术史叙事中的建构 在我们的思维定式中,要撰写时间概念上的中国“现代”历史,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离开“五四运动”这个逻辑起点似乎都是无法下笔的,更不能脱离与之“捆绑”的“新文化运动”。于是,两个本不相同的运动就被合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的主要成员,都相信必需用“现代”西方文化替代中国的一切“传统”文化,最极端的例子自然是连汉字、汉语也要废除⑥。本文并无意检讨该运动的得失,然而令我们感到不安的是,长期以来,由于其符合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叙事的“政治正确性”,“新文化运动”在文化价值取向上的种种局限性几乎被完全遮蔽。“新文化运动”最终的结果,用该运动的首席干将、并坚持将之视作是“中国文艺复兴”的胡适的话来表述,就是“一个纯粹的文化运动和文学改良运动,终于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挠而中断了”⑦。在该运动所造成的所有既成事实面前,其是否曾经真的“纯粹”,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陈独秀曾经随便一说的“美术革命论”,后来便被广泛视为“新文化运动”的组成部分,成为如今撰写中国现代艺术史的逻辑起点和讨论重点⑧。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当我们以“革命”视角来通论历史时,对民国初年中国画坛的真实状况的研究就被弱化了,也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革命”是“现代”、“先进”且“正确”的,如果某个个体或群体在观念上与之不同,就会被轻易地划入“传统”阵营,划入“最封建”、“最顽固”的“堡垒”。所有“民国初年艺术史”的真相,被概念性的词汇——“革命”,所先入为主了。 现在,我们来了解“美术革命论”,以及“革命”与“保守”的二元对立关系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唯有厘清了事实的真相,才能破除“美术革命”的神话,去更好地理解民初艺术史,即:北京画坛为什么是“艺术之盛突过前代”,并成为创造中国画之“现代”的开端,从而凸显其应有的文化史意义。 1918年12月15日,于1916年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吕澂致函《新青年》主编陈独秀: 近年西画东输,学校肄业;美育之说,渐渐流传,乃俗士骛利,无微不至,徒袭西画之皮毛,一变而为艳俗,以迎合庸众好色之心。驯至今日,言绘画者,几莫不以此类不合理之绘画为能(海上画工,唯此种画间能成巧;然其面目不别阴阳,四肢不成全体,则比比皆是。盖美术解剖学,纯非所知也。至于画题,全从引起肉感设想,尤堪叹息)。充其极必使恒人之美情,悉失其正养,而变思想为卑鄙龌龊而后已。乃今之社会,竟无人洞见其非,反容其立学校,刊杂志,以似是而非之教授,一知半解之言论,贻害青年……呜呼!我国美术之弊,盖莫甚于今日,诚不可不极加革命也……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