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使用太平洋时代(Pacific Age)一词的是一位日本政治经济学家稲垣満次郎(Inagaki Manjirō)①。稲垣在19世纪80年代末入读剑桥大学,其间师从英国历史学家西莱(John Robert Seeley),在其指导下研究大不列颠帝国对外扩张政策的历史。西莱曾受德国地理学家卡尔·李特尔(Carl Ritter)的影响。经由稲垣,某种带有19世纪欧洲理想主义色彩的语辞,被引入有关太平洋地区之未来的讨论当中。这过程本身已耐人寻味,那种因不同语境间概念之转化所导致的观察视角之切换似乎更引人入胜。 西莱的语辞风格是基于一些大词语(big words)的运用。这些词语中第一个是“海洋”(ocean)。西莱一定程度上援引了李特尔的视野来看待欧洲的历史进程。李特尔有一种看法:把水看作交流媒介(a medium of communication),将之与文明进程的观念联系起来②,从而发展出一套“文明三阶段”(three stages of civilization)的理论。人类文明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是大河(potamic)文明阶段,其间人类社会倚河流聚居。第二个阶段是内海(thalassic)文明阶段,此间人类社会繁衍于内海沿岸,如地中海地区及波罗的海沿岸。第三个阶段,亦即文明发展的最高阶段是海洋(ocean)文明阶段。大河文明和内海文明的兴盛是全球性的,唯独欧洲推动人类社会迈向海洋文明的阶段,从此商业和文化波及世界各大洋③。 西莱运用的第二个词是“进步”(progress)。这是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词语。它的论证结构(the structure of the argument)跟一个穷小子因娶了公主而继承王位的神话相似。在李特尔那里,欧洲就是那个穷小子,海上航线则代表了那位公主,而整个世界则是神话里的王国。正如李特尔所强调的,欧洲大陆是所有大陆中最小的④。在更早的时期,其他文明的进步程度,如中国、印度、波斯及阿拉伯早已远高于欧洲的水准。然而人类进入19世纪以后,这种情形改变了:“欧洲成为世界文明与教化的中心……它是人类精神的核心,是地球的燃点和焦点,所有的光束集中于此,并由此重新反射回去。”⑤到19世纪中期,欧洲已经成为世界最先进的地区、商业和政治的中心、世界文化的绝对领导者。此前世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中心。这就是为何在欧洲从来不需要唤起一种类似“大西洋时代”这样的概念,那太狭隘了。在19世纪,欧洲人的宏大理想可不仅局限在一片海洋,而且要拥抱全世界。李特尔使用诸如“全球的”“地球的”“海洋的”的词语来描述这个新世纪。 在西莱那里,那个穷小子即是人口稀少、土地贫瘠的孤岛英格兰,大海则是那位公主,而大不列颠帝国便是那个王国。英格兰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国家。大部分欧洲以外的世界看起来像停滞的,甚至欧洲早前的进步国家,比如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瑞典、德国和法国也都停滞了。自19世纪80年代开始,世界上只剩下三群上进者:英国人、美国人和俄国人。他们引领世界历史向前迈进。 西莱第三个词是“经济”(economics)。西莱并不钟情于战争或军事英雄主义。对他而言,进步与经济扩张是紧密关联的。海洋的世纪意味着探索世界范围内之链接,有助于商业和工业的成长。他用轻蔑的眼光看待大陆型国家,因为它们把资源浪费在彼此间无足轻重的征战当中,这正是它们发展停滞的缘故。唯英国足具智慧,几个世纪以来置身于欧陆战争之外。西莱以一种广为人知的说法指出英国此战略的效果:“我们似乎……不经意间就征服并殖民了半个世界。”⑥ “未来”(future)是第四个词。时间是以世纪为单位来衡量的,因为就文明之规模而言,进步与否难以在比这更短的时段内区分出来。在一定意义上,西莱是一位独特的历史学家,他不注重客观历史知识,而是把它当作一种谋划未来的工具。因此,他是一个政策主导型(policy-oriented)的社会科学家,大不列颠未来的繁荣是其至上关注之所在。大不列颠拥有超过千万的人口,届时英文将风行世界。随着他们丰富资源的开采,英国人口将迅猛增长。基于此,西莱预计50年后(即至1930年)英国人口将超过1亿。只要英国维持政治稳定,她的殖民属地就不会像美国那样脱离宗主国之控制,各种资源也就不必耗费于军事冒险之中,未来英格兰的领导地位将会得到长久保障。⑦这样的世界里有活力的经济主导型大国将迈向繁荣的未来,将来一切会以宏大的海洋性术语(oceanic terms)为衡量标准。 西莱的弟子稲垣満次郎继承了业师的表述,但用在一个不同的语境里。在稲垣心目中,日本也是一个穷小伙:一个狭小贫穷的岛国栖身于强权不断扩张的世界当中。然而,他把他的国家看作跟英国一样有相似的起点。不列颠既然能走向繁荣,那日本当然也可以。西莱所教授的成功秘诀——拓展商业与工业及避免高耗费的军事行动——同样适用于日本。稲垣当真乐观,他坚信他的国家有能力跻身一流的工业大国之列,虽然当时日本只是一个出口矿产、生丝、茶叶和大米的国家。⑧稲垣的乐观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主要从经济视野观察世界。古典经济学直接考虑正和游戏(positive-sum-game)的情形——所有人都能同时获利;而从军事及领土的角度思考,则会迫使讨论者落入零和游戏(zero-sum-game)的争论中——每个参与者不是赢家便是输家。换言之,经济上,世界被描绘成充满繁荣富足;而军事上,世界充满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