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联合是二十世纪世界历史上的开创性事件之一。从1957年罗马条约签订开始,欧洲统一事业已经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在取得了一系列成就的同时,随着欧盟在新世纪的迅速扩大,一体化的建设也面临多方面的挑战,尤其是2016年6月,英国全民公决退出欧盟,欧盟的发展遭遇重大挫折,影响深远。因此,重新审视“欧洲观念”的历史,深入探讨欧洲联合的理念及其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近年来,法国著名思想家雷蒙·阿隆的欧洲联合思想开始引起学界的重视,先后有两部名为《雷蒙·阿隆与欧洲》的研究著作出版。两位作者都采用了“历程”(itinéraire)的研究方法,全程追踪了雷蒙·阿隆毕生有关欧洲联合的思考。奥利维埃·德拉巴朗指出,雷蒙·阿隆的欧洲联合思想包含了国际关系、意识形态、西方文明史、知识分子责任和历史决定论等诸多主题的丰富内容①。若埃尔·莫里克则认为,雷蒙·阿隆欧洲联合思想的本质特征是一对二律背反:一方面坚持文人共同体追求永恒和平的理想;另一方面强调欧洲观念具有“政治神话”的重要特征——历史性,因而反复追问欧洲观念的生命力。②此外,还有一部名为《雷蒙·阿隆:欧洲和民族的思考者》的论文集问世,探讨雷蒙·阿隆著作中有关民族、国家、普遍历史与欧洲等方面的论述及其派生出来的政治哲学问题③。学者们普遍认为,雷蒙·阿隆是以往被忽视的欧洲联合重要倡导者之一,然而,对于雷蒙·阿隆欧洲联合观的具体内涵,这些研究尚未给出准确的概括和深入的分析,因此,本文从理论基础的形成、一体化的安全保障和一体化的核心目标等方面,尝试对雷蒙·阿隆的欧洲联合观作一个比较全面、系统的梳理。 一、从和平主义到自由主义 倡导欧洲联合这一主题,贯穿了雷蒙·阿隆思想生涯的始终。据若埃尔·莫里克的考证,雷蒙·阿隆发表的第一篇署名文章是1926年的《欧洲青年大学生的思考》(Ce que pense la jeunesse universitaire d'Europe),主题是对奥地利社会活动家理查德·库当霍夫—卡莱吉(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的泛欧主义欧洲联合思想表示支持,④最后一篇署名文章题为“潘兴导弹,对欧洲勇气的考验”(Pershing,le test du courage européen)⑤,呼吁欧共体国家支持美国在西欧部署导弹的计划,认为这将为欧洲联合提供强有力的安全保障。正如他晚年自己总结的那样,已经成为一名致力于欧洲统一运动的“老战士”⑥。 雷蒙·阿隆的欧洲联合观,有一个逐渐成型的过程。一战结束后,由于战争的惨烈和对欧洲文明“衰落”的担忧,欧洲知识界掀起了倡导联合以维护和平的一个高潮。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尚在巴黎高师求学的雷蒙·阿隆接受了和平主义的欧洲联合思想,主张修改凡尔赛和约,实现法德和解,并将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项职责:“我相信,创建一种反映欧洲现实的国际性意识是必不可少的。这种意识的道德维度来自社会的客观存在:意识到各民族的独立,意识到思想和经济上共同的生活。这种意识将欧洲国家联合起来。”⑦ 1930年至1933年,雷蒙·阿隆赴德国交流,亲眼目睹了纳粹上台的过程,清醒地认识到:纳粹的兴起已经成为欧洲联合难以逾越的障碍:“我认为,民族社会主义对欧洲来说是一场灾难,因为它重新煽动起各民族之间带有宗教狂热色彩的敌意。”⑧更重要的是,纳粹政权反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确立的原则,不仅威胁到欧洲联合的事业,而且威胁到自由主义民主制度自身的存亡:“他们反对民主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反对民主的意识形态……他们不仅反对过时的19世纪的价值观,并且反对西方传统的最高价值——对人的尊重,对人的灵魂的尊重。”⑨他因而放弃了和平主义主张,认为首先需要战胜纳粹,然后才能恢复欧洲联合。从那时起,捍卫自由主义的民主制度,成为雷蒙·阿隆欧洲联合观的出发点之一。正如法国著名史学家让—弗朗索瓦·西里奈利指出的那样:“在阿隆的转变所引起的结果中,第二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此后,他的许多观点在整个一生中都不再发生变化。”⑩ 二战爆发后,针对纳粹提出的建设一个反犹反共的“新欧洲”宣传,流亡伦敦参加“自由法国”运动的雷蒙·阿隆在《自由法国》杂志上,不断对纳粹的野蛮征服本质进行揭露:“在第三帝国行为的动机中,看不到能确保传统的各民族和平共处的手段,只能看到征服、奴役、最后消灭敌对民族的一整套工具。”(11) 二战结束后,雷蒙·阿隆开始积极倡导欧洲联合。与许多将经济联合或共同文化作为一体化动力的倡导者不同,他主张一体化最根本的动力应该来自欧洲人自身要求前进的意愿:“我们应当在失去荣耀的遗憾和勇敢地接受未知的未来之间作出选择。我不相信外部的重新教育,应该寄希望于内心的改变。”(12)雷蒙·阿隆反复强调,欧洲人必须摆脱因衰落而产生的失败主义:“我们应该聚焦的首要目标,是治愈欧洲的衰弱病体,摆脱一种错误的、消沉的情感:认为自己不再有未来,必须要在美国无限的帮助和救济下生活。”(13)欧洲国家的共同命运在于开启一体化进程,但这个共同命运只能由欧洲人自己来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