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16)04—0121—13 1904年的铁良南下是清末时局中的一件大事,不少研究晚清军事、财政、中央和地方权力关系的论著或多或少要关涉此事。比如鲍威尔在他有关清末军事的著作中特辟了一节“铁良的视察之行”,①宫玉振和何汉威都集中关注铁良南下事件中的中央集权努力及其后果,②刘增合注意到铁良南巡与八省土膏统捐问题也存在因缘联系。③但是作为清末时局中的一件大事,铁良南下事件本身尚未有一篇专题论文集中考述它的来龙去脉,亦未综合考察与它相关的各种蛛丝马迹;而且多半是从军事和财政的视角来考察中央和地方的权力格局,相对忽视当时新兴的社会力量如何利用这一事件大做文章,对清末国家与社会的权力格局正在发生的颠覆趋势缺乏必要的敏感。本文利用官方文书、档案材料、时人笔记和日记以及报刊等历史资料,对铁良南下这一清末重要历史事件做一个全景式的观察和透视,对深入了解清末权力格局和时势变迁或许不无裨益。 一 铁良南下事迹考述 (一)真假导火线与对铁良的择定 铁良南下表面上的导火线是江南制造局的迁移问题。江南制造局的迁移问题由来已久,李鸿章、英翰、裕禄、曾国荃和荣禄均有所论列。④光绪二十九年(1903),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旧事重提,次年自京回任湖北之后,又与当时的两江总督魏光焘会筹移建新厂办法。甲辰年(1904)四月,二人上奏,六月壬子日,清廷忽然颁下谕旨:“著派铁良前往各该处详细考求,通盘筹画,据实覆奏。”⑤但这只是清廷的借口,铁良南下的真正原因在于日俄战争影响下的练兵筹款问题。日俄冲突,以清朝的龙兴之地作为战场,又迫近京畿重地,这给清廷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盛宣怀派驻京师的眼线当时就注意到“慈圣于练兵一事非常着意,因筹款事几至寝食皆废”。⑥庚子国变以后,为了应付巨额赔款,清廷早就督促并放任各省督抚因时制宜就地筹款,基本丧失了对各省财政乃至局所行政双重扩张的控制能力,所得解京款项之多少不仅依赖各省督抚的征税能力,还要寄望于他们的私人忠诚。事实上,恰在光绪三十年(1904)五月末,清廷已特颁一道密旨: 自日俄开衅,中国势处两难,将来两国战事定后,一切因应,必多棘手。现在各省空虚,西北边防,尤关紧要,近畿一带,非有数支劲旅,难期巩固。……惟军制以整齐为要,练兵尤以筹饷为先。数月以来,迭经谕令各直省通力合作,现虽陆续奏到,除安徽每年认解十万,其余各省虽有报解,不无敷衍之处,一切积弊,多未认真剔除。现在宵旰焦劳,难安寝馈,迭经降旨却进献,裁冗员。岂宫廷服御之用可减,外省浮靡之费独不可节乎?岂内府奉御之官可裁,局所浮滥之员独不可去乎?总由各督抚未能深悉朝廷用意所在,狃于积习不免瞻徇情面,仍蹈因循。若谓以近畿练兵,无关各省休戚,意存膜视,该督抚身为大臣,谅亦不敢出此。兹特将此次练兵关系之重,密为宣示。……经此密切晓谕之后,傥竟视为具文,仍前敷衍,一奏塞责,恐该督抚难当此重咎也。将此密谕知之。⑦ 这道密谕将朝廷的为难和委屈及其对各省督抚的恐吓与哀求尽形表露无遗,它才是铁良南下的真实导火线。早在五月初,朝廷已明发上谕要整顿内务府,节省宫廷用度,这是在为天下人自作表率,也为朝廷责备各省督抚提供了道德理由。事实上,派遣铁良南下的谕旨不仅与这道密旨相隔不过几天时间,而且紧接着考察江南制造局的事由之后的那几句话更是关键:“并著顺道将各该省进出款项,各司库局所利弊逐一查明,并行具奏。所有随带司员均毋庸驰驿,著户部酌给往返川资,不准地方供应。该侍郎务须破除情面,实力办理以副委任。”⑧这意味着朝廷对督抚的不信任,知道他们必然敷衍塞责,只能遣派亲信大臣核查整顿,为此甚至不惜让钦差大臣自备干粮,生怕得到地方官员的殷勤招待,难以“破除情面”。因此,从朝廷的角度来看,铁良南下的迫切需要是为了练兵而去筹款,但也明确带有整顿地方财政和局所行政的长远规划的意图。 铁良,姓穆尔察氏,字宝臣,满洲镶白旗人,生于同治癸亥年(1863),“少孤贫”,⑨“曾因家中断炊,其母令挟仅存之旧砚三方出外售卖,终日未得一钱,母子及其妹竟枵腹终日”。⑩铁良一生未能忘怀此事,直到1921年仍写联感慨:“惟期后辈知书益,莫忘当年卖砚难。”(11)冯恕在为铁良写的墓志铭中述其1904年前的履历:“家窭艰,遂弃举子业,究心经世之学,尤致力治赋、治军二者,纵横贯穿,巨细靡遗。意谓救国贫弱,舍是末由也。乃以笔贴式,官工部,考充神机营写官,兼海军委员,补本部主事,升员外,调户部银库员外,擢通政参议、大理少卿、内阁学土、户部侍郎。”(12)可知铁良是凭真才实学一步一个脚印升迁上来的。但其中没有提及铁良曾任荣禄的幕僚,1903年时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参与新设的练兵处襄办,旋改为兵部左侍郎,他南下时的官职即为兵部左侍郎。以后他仍在兵部和户部之间来回调换了好几次,或许即是其“尤致力治赋治军”的表现。铁良与锡良、瑞良齐名,号称满族大臣中的“三良”。在满汉大臣中均受到相当推重。一向以苛评他人著称的辜鸿铭对铁良推崇备至,认为他“是精神的独眼巨人——是一种‘真正的力量’,一种公正的力量”。(13)康有为也曾私下给梁启超写信说道:“铁良(何不设法用之)则吾见汪大燮、孙宝琦皆极称之,以为满人第一,且有心于上,最有才魄,诚可深结。”(14)受铁良器重的一位汉人部下李炳之在新中国成立后回忆他时,仍不断称誉他“为人很勤恳谨慎”,“记忆力过人,条理也很清楚”,“为人谦抑”,“一向老成持重”。(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