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刀者”?以张厚载、林纾为中心的所谓新旧冲突

作 者:
马勇 

作者简介:
马勇(1956- ),男,安徽濉溪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006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因而失败者的言行往往被有意无意遮蔽、曲解、贬低。五四政治运动前夕发生的所谓新旧冲突,在近一个世纪里一直被描述为旧阵营对新势力的迫害,是旧学者与政治势力的勾结、合谋。其实,依据新旧史料重新解读各派政治势力的立场以及相互间的争执,可以清晰感到不论是新势力,还是旧势力,多少都有点误会,都将对手做了最大限度的恶意猜测。陈独秀之所以退出北大,胡适之之所以受到警告,固然有与旧派文人林纾、张厚载反复辩难的因素,但说到底张厚载、林纾并不像新派人物猜测的那样,成为政治迫害的“递刀者”。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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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825.81;K2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6号:1005-605X(2016)05-0018-13

      历史是由一系列重大事件支撑起来的,没有重大事件,历史就没有质变,没有突破。讨论重大事件,固然要关注大人物,是大人物创造了历史,不管这个大人物,是天才,还是弱智,只要他做出了决策,一定要比一般人的言行更有力量。但是,正如许多人常说的那样,民众是历史的最终创造者。我的理解,历史中的许多重大突破,最先发难的,让历史进程改变方向的,往往是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小人物撬动大历史,是历史研究中应该注意的一个视角。我们这里想讨论的张厚载,就是一个被历史记忆渐渐忘却的小人物,但他确实促动,或者说引爆了五四时期中国知识界一场大争论、大分裂,甚至引发了后来的大运动。

      一、与新人论旧戏

      张厚载,字采人,号豂子,笔名聊止、聊公等。生于1895年,江苏青浦(现属上海)人。

      就家庭背景而言,张厚载出身于一个不错的中产阶级,书香门第。时处新旧转换特殊时期,张厚载既有比较深厚的旧学训练,又因其家庭条件优越,比较早地接触了新知识,就读于京城时尚名校五城中学堂。

      1902年5月7日,顺天府尹陈璧奏请设立五城中学堂,“并以南邻琉璃废窑拨充校址”。在原来五城学堂基础上进一步整合,将东西南北及中城学堂合一,聘请同乡福建侯官人、工部主事沈瑜庆为监督,刑部主事、福建侯官人卓孝复,以及户部主事、侯官人李毓芬为提调,保举林纾为国文总教习,曾留学英国海军的天津人王劭廉为西文总教习。陈璧保荐奏折说:“福建省举人、候选教谕林纾,学优品粹,守正不阿,于中外政治学术,皆能贯彻,在福州主讲苍霞精舍,在杭州主讲东文学舍多年,力辟邪说,感化尤多,堪以聘充汉文总教习。”①自此始,林纾主讲五城中学堂前后长达13年,“先后毕业几六百人”②。张厚载就是这“几六百人”中的一员。

      张厚载进入五城中学堂的具体时间和情形现在还不太清楚。但许多资料都显示他在五城中学堂受到国文总教习林纾赏识,属于登堂入室弟子。稍后,张厚载进入天津新学书院学习。

      天津新学书院为英国人赫立德1902年创办的一所新式学校,其建筑仿牛津大学,其师资中西并重,顾维钧、林语堂、张伯苓等为书院董事。天津新学书院实际为大学,学制4年,设格致、博学、化学等科目。书院得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重视,捐助重资,袁家诸子适龄者及张镇芳之子张伯驹均在这里读书。津门杰出教育家严修为这所书院付出巨大心血。张厚载能到天津新学书院就读,亦可知其家境很不一般。

      张厚载在天津新学书院的情形仍不清楚,但知他从这里又考入北大法科政治系就读。读书期间,张厚载热衷于戏剧,与梅兰芳、齐如山等戏剧名家、票友关系密切,并在课余写出不少谈论戏剧的文章在南北报刊发表,享有一时盛名。胡适尽管不太赞成张厚载的一些议论,但却给以很高评价:“豂子君以评戏见称于时,为研究通俗文学之一人。”③

      如果泛泛而论,张厚载并不是新文化的反对派,他的思想观念、文学主张,与新文化契合处不少。1918年6月15日,他在《新青年》第4卷第6号发表《新文学及中国旧戏》,开篇即说:“仆自读《新青年》后,思想上获益甚多。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诸先生之文学改良说,翻陈出新,尤有研究之趣味。仆以为文学之有变迁,乃因人类社会而转移,决无社会生活变迁,而文学能墨守迹象,亘古不变者。故三代之文,变而为周秦两汉之文,再变而为六朝之文,乃至唐宋元明之文。虽古代文学家好摹仿古文,不肯自辟蹊径,然一时代之文,与他一时代之文,其变迁之痕迹,究竟非常显著。故文学之变迁,乃自然的现象,即无文学家倡言改革,而文学之自身,终觉不能免多少之改革;但倡言改革乃应时代思潮之要求,而益以促进其变化而已。”④张厚载这个描述,其实就是胡适一直强调的“历史的进化的”文学观念。

      由上观之,胡适视张厚载为研究通俗文学的重要人物,张厚载也一再重申自己“对于改良文字,极表赞成”。至于改良上的具体办法,张厚载声明他最赞成胡适、钱玄同等先生“不用典”的主张,以为滥用典故,是造成思想窒碍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于新文学一派“趋重白话”主张,张厚载也深表赞同,以为文学改良与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渐,不以骤。改革过于偏激,反失社会信仰,所谓欲速则不达,亦即此意。据此,张厚载对《新青年》上刊载的新诗很不以为然,如第4卷第2号登有沈尹默《宰羊》一诗:

      羊肉馆,宰羊时,牵羊当门立;羊来芈芈叫不止。我念羊,你何必叫芈芈?有谁可怜你?

      世上人待你,本来无恶意。你看古时造字的圣贤,说你“祥”,说你“意”,说你“善”,说你“美”,加你许多好名字,你也该知他意:他要你,甘心为他效一死!

      就是那宰割你的人,他也何尝有恶意!不过受了几个金钱的驱使。羊!羊!有谁可怜你?你何必叫芈芈?

      你不见邻近屠户杀猪半夜起,猪声凄惨,远闻一二里,大有求救意。那时人人都在睡梦里,哪个来理你?杀猪宰羊同是一个理。羊!羊!你何必叫芈芈?有谁可怜你?有谁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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