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4.011 洋油箱,孩子们拖着你/正如拖着锋利的犁/犁过大街,犁过城市的心脏/犁在人民的肩背上/罢市,喧嚣的呼喊起来了/罢工,城市的高大的建筑撼动了!……① 这是唐湜所写的现代诗《骚动的城》,它描写了1946年温州发生的一次闹米风潮。全诗从一个颇具地方色彩的街头仪式开始:“拖洋油箱”,即民众在大街上拖着煤油箱表达对口粮缺乏的不满,要求商店罢市,甚至聚众捣毁米行、米厂。这一抗议仪式的传统从清末就已经出现在温州,并且流行于整个民国时期,当地人士皆以“拖洋油箱”指代闹米罢市风潮。 “闹米风潮”在中国古已有之。所谓“民变”、“民乱”,常由粮食问题引起。明清时期的城市民变中“粮食暴动”就占有很大比重②。学术界对粮食风潮早有关注,1941年傅衣凌先生就发表《明清时代福建的抢米风潮》一文,特别强调商品经济发展与风潮之间的关系③。以此为线索,社会经济史界对这一问题的分析,曾与“资本主义萌芽”讨论结合在一起。不过,后来在“阶级斗争”史观支配下,“抢米风潮”多被认为是一种经典的阶级压迫下自发的民众抗议行动,或革命爆发的导火线④。 1970年代以后有关粮食骚乱的研究,更多出现在明清史领域。王国斌在傅衣凌的研究基础上对粮食流通与骚乱之间关系有更细致的分析。他特别区分了国家、市场、民间惯习三种不同的粮食流通模式,及其对粮食骚乱带来的影响。在他看来,影响粮食流通状况的政治经济变迁让闹米风潮发生的可能性增加⑤。在18世纪中国与欧洲,统治者对粮食骚乱的应对走向,反映出两种非常不同的政治经济秩序。清代的粮食骚乱,并没有像欧洲那样引发根本性的制度革新,或成为新型国家建构的动力⑥。堀地明则特别重视考察粮食骚乱的内部机制,包括抢米行动之形成、政府如何镇压骚乱、各种民间社团的表现、事后之处罚规则等,他都有比较细致的分析⑦。 学者们也研究了一些比较大的抢米风潮案例⑧。除上述学者外,毕仰高(Lucien Bianco)曾从民众自发性抗争角度描述了1932年春蔓延无锡全境的抢米风潮。他特别强调抢米行动绝大多数都是小规模、无组织的,行动者也仅是为其家庭获得有限食物⑨。引起学者最大兴趣的是1910年的长沙抢米风潮,相关论文可能有数十篇之多,涵盖制度、技术、秩序、官绅关系等各种主题⑩。最近的研究对“政府统治效能”更为看重,如将长沙抢米风潮之发生视作是原有控制体系失灵的表现(11)。马军亦强调政府统治力下降,无法合理应对粮食紧张及民众恐慌,是1945年后上海抢米骚乱发生的原因(12)。 在闹米风潮过程中,抗议民众通常都会以一定的仪式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比较传统的请愿形式包括“执香”、“抬城隍”等。抗议者在动员群众时也采取“鸣锣”、“揭帖”等形式。这种在特定时间空间的行动不同于日常不满的表达,带有强烈的宣告意味,其形式有时颇具表演性,这些或可被认为是一种街头政治仪式(13)。当然,如果粮食骚乱造成严重后果,政府自然会禁止那些仪式,民众后来可能又会发明新的形式来表达抗议。清末民国时期温州街头出现的“拖洋油箱”就是这种闹米风潮的仪式。清末以降,温州粮食问题就越来越严峻,到1940年代后半期,米粮危机愈演愈烈,闹米风潮也一波接一波,对地方政治、社会均造成重要影响。闹米风潮背后的问题,不但涉及不同时期的政府治理模式,亦与官绅互动机制的变化有关。贫民、地绅与官员三者之间的博弈,都可以从风潮过程中窥见一斑。那么,近代中国闹米风潮的历史,前后究竟有什么变化?其形成机制如何?抗议人群如何聚集?他们又使用什么样的“仪式”传递其想法?官方如何应对这种抗议风潮?本文将聚焦于温州,考察闹米风潮背后地方权力结构的嬗变并分析“拖洋油箱”这一抗议仪式的特点及其演变。 街头仪式及其信号意义:“拖洋油箱” 最迟到1863年,煤油就已经进入中国(14),煤油箱亦随之成为中国城乡社会常见的器物(15)。这种由铁皮制作的长方体容器,不但坚固耐用,而且功能很多,人们可以用它来充当盛器,也可以作报警器,甚至武器。在浙江、江苏等一些地方,人们也用敲洋油箱代替原来传统的“鸣锣”方式,作为聚集民众的手段(16)。清末温州即开始普遍使用煤油,民国时期瓯海关的煤油进口量已超过了浙海关(17)。温州闹米风潮之中,“拖洋油箱”则成为一种标准的仪式行为:人们用绳子系在铁皮制作的煤油箱上,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用手拉拽着快速行走或来回跑动,一个人紧接着一个人,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路旁的商店、业者看到这种行动,或听到响声,通常会迅速将店门关闭,否则商店就会面临被捣毁的危险,被动的罢市亦迅速得以实现,米风潮开始。 目前笔者能查到温州民众以煤油箱作为抗议工具的较早案例发生在1896年。据《申报》报道,这年7月,瑞安民众声称米贵,反对地方殷富向外地粮商售谷,“鼓集少年沿街吵闹”,县令苏运卿即率队弹压,欲解散游行队伍。抗议者不但不听,“反将煤油箱沿途敲击”,“纠众成群”,将当地大绅孙仲容家门壁捣毁(18)。这一则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细节:“少年”与“敲煤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