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则西事件看医改认知和政策误区

作 者:

作者简介:
邱仁宗(1933- ),男,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应用伦理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主要从事生命伦理学研究。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魏则西事件折射出当前我国医疗改革领域的种种乱象,表明我们在医疗改革中对市场导向的医改政策等关键性问题的错误认知并未得到纠正。误区之一,是没有认识到医疗市场失灵是内置的,而这种医疗市场结构的内部失灵源于信息的不确定性和不对称性,医疗市场的国际经验与百度—莆田—武警医院肮脏利益链的形成都说明了这一点。误区之二,是不了解医学是人道的专业,即医生不能将自我利益放在第一位,医患之间是信托而非契约关系,医院不能以追求利润和增值资本为目的,引入市场机制和资本必然损害医学的核心价值,恶化医患关系,它表明决策者缺乏“利益冲突”和“财务灾难”的概念。误区之三,是不了解建立一个以初级医疗为中心并与二级三级医疗协调的医疗配送系统的重要性,且建立这一系统必须将客观需要与主观愿望分开,在系统中进行供给侧改革或控制,并以初级医疗为主而以高新技术医疗为辅。误区之四,是不了解未经证明的临床不当应用严重损害病人利益,类似莆田系医院的非法牟利行为应禁止并追责,试验性治疗需满足一定的条件。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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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1254(2016)04-0001-16

      一、关于魏则西事件的追问

      2014年4月,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大二学生魏则西被检查出患有滑膜肉瘤。这是一种罕见的恶性软组织肿瘤,5年生存率是20%—50%。他在百度上搜到治疗这种病的排名第一的医院是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以下简称“武警二院”)。他入院治疗后,该院对他进行一种叫DC-CIK(树突状细胞-细胞因子诱导杀伤细胞)肿瘤免疫治疗,医生告知他和家人这种疗法“特别好”,该院与美国斯坦福大学合作,“有效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保他“20年没问题”。2016年4月12日在一则“魏则西怎么样了?”的知乎帖下,魏则西父亲用魏则西的知乎账号回复称:“我是魏则西的父亲魏海全,则西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去世,我和他妈妈谢谢广大知友对则西的关爱,希望大家关爱生命,热爱生活。”

      一个因未能早期确诊的恶性肿瘤病人,经过治疗未能治愈或缓解,病人两年后去世,为什么会引起全国人民的关切甚至愤怒呢?这固然是因为由此揭发出的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事实,包括百度的竞价排名,武警二院采用的未经证明的疗法,身为公立医院的武警二院将科室承包给莆田系,莆田系人员对病人采取其一贯的欺诈营销办法骗取病人20万元,以及莆田系医院占全国民营医院(其数目已超公立医院)总数量的80%等。但是,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市场为导向的医疗卫生改革(以下简称“医改”)转变为政府主导的医改之后,尤其是在我国政府2009年发布《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并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理念,如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着眼于实现人人享有基本医疗卫生服务的目标,坚持公共医疗卫生的公益性质,坚持以人为本,把维护人民健康权益放在第一位,从改革方案设计、卫生制度建立到服务体系建设都要遵循公益性的原则,把基本医疗卫生制度作为公共产品向全民提供,努力实现全体人民“病有所医”,维护公共医疗卫生的公益性,促进公平、公正,促进城乡居民逐步享有均等化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等之后,在确立了于2020年要达到全民享有基本医疗卫生服务的战略目标、且已花费纳税人4万亿元人民币巨款之后,还会发生随魏则西去世而揭发出的种种丑恶现象——而且这些丑恶现象在近几年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使人不禁产生如下疑问:20世纪80年代那场以市场为导向的医改是否要卷土重来?

      一些新闻记者、网民和法学家更感兴趣的似乎是,在魏则西的案例中百度是否负有法律责任?武警二院将科室承包出去是否违规?他们提供的DC-CIK疗法是否与斯坦福大学合作、是否有效?莆田系已经将他们的魔爪伸向全国多少公立医院?诸如此类问题,弄清事实,厘清责任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但笔者更想追问的是:

      为什么像魏则西这样的大学生患了自己不了解的病之后会去查百度,而不是去找校医室?每个学校的校医室不是应该承担初级医疗的义务吗?

      为什么百度能够对医院进行竞价排名?它不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更不是卫生部门的医院管理者,其员工也不是医学专业人员,为何能给全国的医院排名并从这种排名中捞取巨量费用?

      为什么一家公立医院而且是一家武警医院能够长期向病人提供未经证明的疗法,并从中榨取病人钱财?以前有些武警医院开展的是手术戒毒和假冒的干细胞疗法,而这次是肿瘤免疫疗法。他们长期运作的这种在欧美可构成刑事罪的作为,为什么既没有受到监管他们的武警相关部门的查处,也没有受到国家卫生部门的查处?

      为什么公立医院或部队医院(包括武警医院)会把自己的科室转包给缺乏起码医学专业资质、而且臭名昭彰的莆田系人员?

      为什么靠欺诈和营销策略发家的莆田系能够发展成全国有8 000多家医院“成员”的集团?全国民营医院中的其余5 000家医院是否也是靠莆田的欺诈和营销策略发家的?当下比公立医院数量还多的民营医院在“使全民享有基本医疗卫生服务”方面做出了哪些贡献?为什么莆田系能够与百度及全国多家公立医院结成难以告人的利益链联盟?为什么现在会有保险公司、地产商和银行家等将巨额资本投入这个集团(或联盟)?他们的资本是吃“荤”的(目的是增值资本、获取利润)还是吃“素”的(服务于“病有所医”)?

      为什么我国许多医生会发生人格分裂,在救灾的“白衣天使”与平时的“白衣恶狼”之间转换?为什么我国的医患关系会恶化到极点?是什么造成他们两败俱伤?

      最后,上述种种乱象为什么会发生在我国大陆?会不会发生在欧洲、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古巴、美国,甚至我国香港、台湾、澳门等地?

      前医改办主任孙志刚说过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医改首先要改革政府、改革政策。寻根问源,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种乱象而长期得不到解决,而且可能今后会愈演愈烈,就是因为我们在有关医改一些关键性问题的认知上长期存在的误区没有得到纠正,继而出台似乎又回到市场导向的医改政策。这些认知和政策上的误区不能得到纠正,则“2020年实现全民享有基本医疗卫生”恐怕将成为一句空话!

      二、医疗市场的失灵是内置的

      误区之一是,没有认识到医疗市场失灵是内置的,即这种失灵是在医疗市场结构内部,不是靠人为努力就能够克服和纠正的;医疗市场的种种乱象并不是因市场扭曲才出现的,以为建立一个“非扭曲”的医疗市场就不会出现这些乱象,这是一厢情愿——医疗市场失灵必然导致扭曲的市场,出现种种乱象[1]。医疗市场的预设是基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论点,按照这个论点,每个人在市场上都追求个体利益,而每个人通过市场交易获得了利益,从而全社会也因此受益。于是,按照斯密的论点,如果我们能够建立一个医疗市场,那么病人通过费用低且有效的治疗而得益,医生通过治疗行动增加收入而得益,全社会的健康水平就大大提高。然而,实质上斯密的这个论点不适用于医疗卫生领域。虽然斯密本人希望通过市场把人性的两个方面,即自我利益与同情的美德结合起来,然而医学的利他主义目的(有益于病人)与医者之关注自我利益(逐利赚钱)之间始终不能通过市场结合起来。迄今为止,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使患者和医者都受益的市场,美国、中国、印度三大医疗市场都是失败的或失灵的市场,这些市场也不能实现全民健康覆盖,病者不能有所医以及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仍然长期得不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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