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辻哲郎(1889-1960年)是日本大正至昭和时期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其著作涉及东西方哲学思想的诸多领域,如古希腊城邦伦理学、德国近现代哲学、中国的孔子思想、印度的佛教思想以及日本文化史、思想史、艺术史等诸多方面,其中伦理学作为其突出成就之一,被日本和西方学术界称为“和辻伦理学”或“伦理学在日本”。通过建构“作为人间学的伦理学”,和辻对西方近代以来的个人中心主义伦理学进行了批判。关于和辻伦理学,学界一直存在着盛赞与批判两个阵营。肯定者认为,和辻伦理学纠正了近代以来建立在个人中心主义基础上的西方伦理学之偏颇,构成对西方式伦理学的根本挑战。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较多。而批判者则认为,和辻伦理学欠缺他者的他性,抹杀了全体性与个体性之间的差别与冲突,在拒绝社会性的同时,对于自己自身的尊重也同样拒绝,是拒绝尊重他者存在的、建立在主观性立场上把握人与人关系性的伦理学。①其实,这些不同论点都涉及对和辻伦理学中关于人的“间柄性”存在应该如何理解的问题,这也是“间柄”作为和辻伦理学的核心概念被学界论及最多的缘由所在。然而,纵观诸论不难发现,人们在论及“间柄”问题时,存在着把“间柄”与“人间”概念等同理解的倾向。可以说,“人间=间柄”的把握是多数学者解读和辻伦理学时的一种共识性特征。那么,和辻伦理学中的“人间”与“间柄”这两个概念的本质关系应该如何理解?本文拟通过分析和辻的伦理学著作以及其他相关文献,对构成其伦理学基础的“间柄”概念进行辨析,并通过导入“物·事论”视角,厘清和辻伦理学中的“人间”与“间柄”的逻辑结构,从而为理解学界对和辻伦理学的两种不同评价提供一种新的认识向度。 一、作为“人间学”的伦理学中的“人间”概念 和辻认为,人的存在其实是一种“人间”存在,那就是作为人的个体性与作为社会诸关系中存在的社会性的双重统一。他说:“所谓人间,既为‘世之中’,同时又是世之中的‘人’。为此,其既不仅仅只是‘人’,也不仅仅只是‘社会’。这里可以看出人间是(个体性与社会性)双重性质的辩证统一……看不到这种辩证统一的结构,就不能理解人的本质。”而“人的存在就是这两种性质的对立统一”。[1](P17-18)所以,他在《伦理学》中强调指出:“我们把在‘世之中’的人之‘人间’……以世间性、社会性命名。与此相对,把作为‘人’的性质的人间称作人间的个体性。把人间只看成‘人’从个体性的侧面,虽然作为方法性的抽象是被允许的,但我们不能仅以此来把握具体的人间。我们终究必须从上述两种性质的统一中来把握人间。”[2](P22)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他明确阐明了自己的伦理学立场:“所谓伦理,就是人作为人得以确立的行为性关联的方式,即人的存在的方式。”很显然,伦理学就是关于这种“人间”存在的学问,和辻要构建的伦理学就是“作为人间学的伦理学”。[3](P25) 在这里出现了两个非常容易混淆的概念,“人”与“人间”(在翻译和辻伦理学的时候,需要根据前后语境进行区别理解,因为和辻伦理学多数情况下都是使用“人间”来指称我们所说的“人”这个概念)。这两个概念在中文里的区别是很清楚的,但在日语中却是以相同意义被使用,正因为如此,和辻所说的“人间学”之“人间”究竟应如何理解,在学术界长期存在争论,中国学界对其翻译更是莫衷一是。所以,为了理解和辻伦理学中的“间柄”问题,我们必须明确和辻所说的“人间学”之“人间”的本质内涵。 “人间”的日语是“人間”,在和辻伦理学中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概念。②汉语的“人间”含义明确,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难。然而,日语的这个单词不仅与“人”的意思相同,更重要的是,在近代以来的日语中,“人间”基本上是用来指称“人”的最常用表现。对于日本人来说,“人”与“人间”的区别使用,只是语言使用习惯上的自然能力,按照和辻的说法,那是对于语言处于反省以前的无区别状态。正因为如此,日本学界在面对和辻伦理学对“人”与“人间”进行区别性阐述时,很自然地把“人间”与“间柄”概念作等同理解,因为“人间”包含着“人”在日本文化中间性存在的含义,而不是汉语的人世、世间的含义。特别是和辻明确指出,人的存在“正是作为间柄的主体之自我把持,即‘人间’是自己自身的存有”[4](P25)。与此相对,由于现代日语的“人间”等同于汉语的“人”,因此,中国学界也有些学者把和辻所说的“人間の学”简单地翻译成“人学”。其实,这些理解都说明学界对于和辻伦理学的这个概念存在误读。 确实,和辻在《残片笔记》(据说这是他在1928年所作的讲演笔记[5](P287))之《日语与哲学》一文中曾指出:“‘人间’这个词本来是‘世之中’的含义,不是孤立的每一个人的含义,正如字义‘Jinnkan’即‘人之间’的意思。”[6](P371)这也成为一些学者把和辻伦理学中的“人间”理解为“Jinnkan”的依据。在其后出版的《作为人间学的伦理学》(1934年)和《伦理学》(上卷,1937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认识的运用。而在1935年出版的《续日本精神史研究》一书中有一篇《日语与哲学问题》的长文,应该就是在这篇笔记的基础上完成的。上述应是造成日本绝大多数和辻研究者很自然地把“人间”与“间柄”作等同理解的依据所在。比如,日本学者清水正之认为:“所谓人间,不是指作为个体的人,原本是指人们居住的世界,应该读作‘Jinnkan’。世界上每个人的形态正是人(Jinn)·间(kan),‘人与人之间’应该作为鲜活的关系来把握。”[7]长谷川三千子也认为:“可以说,成为和辻氏的伦理学中‘人=间’的思考方式———人已经是作为间柄性的东西存在着的思考方式———的基础是海德格尔的共在思想。”[8](P41)而鹫田清一更是直接把和辻所提出的“人間の学”等同于“間柄学”来把握。③日本学界的这些观点直接影响到中国学界的研究,比如龚颖与李茂森都把和辻的“人間の学”理解为“人际之学”,而任萍则将其译作“世间之学”④。无论是“Jinnkan”也好,还是“人=间”也罢,包括人际、世间等理解,都是把“人间”片面地作为间性存在,强调其空间性或者关系的意义,这都是受到人的间柄存在性质影响的结果,同时也说明人们对和辻伦理学中“人间”概念的理解存在一种较为普遍的片面性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