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對“國家”認知的心路歷程

作 者:

作者简介:
狹間直樹(はざまなおき),1961年畢業於京都大學文學部史學科,1966年在京都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博士課程取得滿期後退學,1977年擔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助教授,1985年擔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教授,2001年獲得京都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現為京都大學名譽教授,京都產業大學外國語學部教授,兼任孫中山紀念會副理事長;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代表性日文著作有《中國社會主義の黎明》、《梁啟超——東アジア文明史の転換》,合著有《中國文明選15革命論集》、《デ—タでみる中國近代史》、《世界の歷史27自立へ向かうアジア》,合作翻譯的中文著作有《中國近代史(1840-1924)》(胡縄)、《周恩來傳》(金沖及主編,全三卷)、《梁啟超年譜長編》(丁文江、趙豐田編,全五卷)

原文出处:
南国学术

内容提要:

戊戌政變後,梁啟超逃亡日本。先是在日本駐華公使館避難,後乘坐日本軍艦來到東京。在日本四個月的流亡生活,使梁啟超對“國家”之於自己如何相關有了具體的認知。起初,日本全面支持梁的生活,使其開展營救光緒皇帝的請願活動。雖然他致信日本外相大隈重信等人沒有得到善意的回應,但在日本國內還是有一股支持康梁維新派逃亡人士的勢力,其中開展最明顯支援活動的就是東亞同文會的機關雜誌《東亞時論》。該雜誌刊登梁啟超等人的文章,支持他們的宣傳活動。然而不久之後,事情發生了轉折。在清國經營實業的東亞同文會會員白岩龍平因擔心影響自己事業的發展,致信會長近衛篤麿,請求停止對康、梁的支持(具體指在《東亞時論》上刊登文章)。近衛篤麿從外交以及經濟方面的國家利益出發,同意白岩龍平的意見,採取措施不再在《東亞時論》上刊發康、梁等人的文章,而且還要求梁啟超斷絕與《清議報》的關係;同時,康有為也被放逐加拿大溫哥華。正是日本政府出於保護日本國民在清國的活動以及避免在外交關係中的不利因素這兩點,使梁啟超這個直接的當事人過去祇是用“腦袋”理解的問題,如今卻有了切膚之痛。他深刻認識到,民需要保護民之“國家”;如果沒有,則須創造,為此必須學習有關“國家”的知識和理論。於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瞭解並普及關於“國家”的學理,梁啟超在《清議報》上開設“政治學譚”專欄,連載的即是德國學者伯倫知理的《國家論》(吾妻兵治譯為《國家學》)。此後,梁啟超將自己思想之根基落於“國家主義”,並將之作為自己的根本思想;直到約二十年後,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方纔宣佈放棄。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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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10月,梁啟超(1873-1929)因戊戌政變而亡命日本。在這之前的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11月,廣州起義失敗後的孫文(1866-1925)曾在日本神戶、橫濱落腳,但在日本開始亡命生涯卻是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8月以後。兩人雖然在政治亡命這一點上相同,但在日本的境遇卻宛如天壤之別。

      1898年9月21日政變當天,梁啟超曾到訪日本駐華公使館,但衹是與林權助(1860-1939)代理公使見了一面便回去了。晚上,林權助與當時身在公使館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1841-1909)商量之後定下方針,於次日把梁啟超當作亡命者藏匿起來。日方認為,北京未必安全,遂於24日將其轉移到日本駐天津領事館;26日,又將其轉移到停泊在天津港的日本軍艦“大島號”上。這樣一來,梁啟超便完全處於日本政府的保護/管理之下了。

      在“大島”艦上,梁啟超獲悉西太后(慈禧太后,1835-1908)在尋找為皇帝治病的名醫,他認為這是繼政變之後要廢黜皇帝的陰謀,便於9月27日致信身在北京的伊藤博文,請求其營救皇帝。①信的主旨是:沒有了聖明的皇帝,大清與日本將無寧日;廢黜陰謀成功,將變成親俄的西太后專權的局面。這封信的確被送到了伊藤的手上,但沒有取得任何效果。不過,梁啟超的構想力值得關注,他把營救皇帝的運動提到了圍繞清朝的國際形勢這一高度上。

      一 梁啟超對日本政界上層人物的活動

      1898年10月11日,“大島”艦從天津的塘沽出發;16日,到達日本廣島地區的宮島。梁啟超在那裏下船之後,於21日夜間到達東京。②政變過後的這一個月時間,為梁啟超認真思考激變境遇提供了絕好的時機。梁啟超與僕人張順以及政變發生兩天后逃到日本公使館的王照(1859-1933)在一起(由於王照日後並沒有與梁走同一條路,所以,除非必要,本文將不再提及此人)。

      梁啟超在東京的生活進展順利。之前一年,孫文的在留資格要靠犬養毅(1855-1932)以平山周(1870-1940)的教師名義費盡周折方纔獲得,而梁啟超的情況與之不同,衹要有政府方面的認可就可以了。12月10日(農曆十月廿七日),梁啟超在給夫人的書信中寫道,這段時間的生活費仰仗“日本國家”的供給;不久以後,還會有雜誌(《清議報》)發行的收入。③

      在到達東京站的夜裏,一行人住在站前的三橋旅館。第二天(22日),搬到牛入區(今新宿區)市谷加賀町柏原文太郎(1869-1936)家中。④但是,因為地方太小,隨後又搬到同一區早稻田鶴巻町40番地高橋琢也名下的房中。當天,與梁會面的有徐勤、林北泉、羅孝高、鄭晟禮、畢永年。徐勤是康有為派出的橫濱大同學校的負責人;林北泉是橫濱有實力的華僑;羅孝高是康有為的弟子,在日本留學;鄭晟禮的情況目前還不清楚;畢永年是政變發生後來到日本的同志。大家都是維新派同人。

      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安全對策。梁啟超與王照以生病為由並不外出,據說除中西正樹、大內暢三、犬養毅、高田早苗、鳩山和夫、高橋橘三郎、吉田俊男、西鄉吉義、小林某、平山某以外,拒絕與其他人會面。中西正樹是貴族院議長近衛篤麿(1863-1904)的部下,也是負責梁啟超等人來東京及安排住宿的人。大內暢三是東京專門學校的畢業生,在近衛手下與白岩龍平(1870-1942)等人為了同文會的成立鞠躬盡瘁。雖然犬養毅不需再多做介紹,但值得說明的是,他因為幫助孫文取得了在留資格,所以在大陸浪人中是一個掌舵者的形象。高田畢業於東京大學,立憲改進党成立以來在大隈重信(1838-1922)的手下表現活躍,當時任文部省參事官等。鳩山雖然也畢業於東京大學,但他同時也是東京專門學校的校長,在政治上屬於立憲改進黨,在大隈內閣中還擔任外務次官。

      平山某即平山周。高橋、吉田、西鄉、小林這幾個人情況不詳,但在政治上都屬立憲改進黨一派,可以推測在對華關係上較接近同文會。另外,提供自家住房的柏原文太郎畢業於東京專門學校,與近衛篤麿和犬養毅關係緊密,是梁啟超身邊最支持他的日本人。總之,上述這些人,大部分都成為1898年11月2日創立的東亞同文會的成員,各自活躍。

      日方對安全的注意是因為害怕西太后的刺客。四年多以前(1894年3月28日),在上海發生的金玉均(亡命日本的朝鮮人,1851-1894)暗殺事件讓相關人士得到了重要的教訓。一般來說,在日本外國人的安全由警察負責。雖然日本的警察也有相應的覺悟和準備,但這些情報來自警察密探的調查報告,所以中西正樹等人的防衛方法與警察的方法又有所不同。也就是說,梁啟超等人得到了雙重保護。而且,被允許會面的人士都是警察眼中距離危險人物較遠的人。警察在保衛國家中的面目栩栩如生,應該說即便是政府相關人士,對於非藩閥的“民黨”方面,日本的警察也一直在搜集情報。

      在東京安頓下來的梁啟超最早開始的依然是營救皇帝運動。作為一個在政變中倖免而亡命成功的維新派人士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抵達東京五天以後(10月26日),梁啟超在給大隈重信外相(首相兼任)的信中如是開頭:

      敝國此次政變,其原因有四端:一曰帝與后之爭,二曰新與舊之爭,三曰滿與漢之爭,四曰英與露(俄)之爭。然要而論之,實則祇有兩派而已。蓋我皇上之主義在開新,用漢人聯日英以圖自立;西后之主義在守舊,用滿人聯露西以求保護。故綜此四端,實為帝、后兩派而已。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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