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上海)2014年11月23日发表了复旦大学教授陈尚君先生一篇2000余字的大作《〈登幽州台歌〉献疑》。该文说:“如果此歌为陈子昂所作,卢藏用编集时为何不加收录呢!如果说是记录陈子昂登台时的歌唱,但卢藏用则明明在幽州二千里外的终南山隐居。”陈先生怀疑《登幽州台歌》不是陈子昂的诗,这种感觉和眼光是敏锐的。但是,怀疑的这二个理由得不出《登幽州台歌》不是陈子昂的诗这样的结论。一个原因是,古人集子漏收作品是常见现象,不能因为一篇作品没有被作者原来的集子收进去就认为不是作者的作品。另一个原因是陈子昂临终前将诗稿托付给卢藏用时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年在二千里之外登高所喊的内容告诉卢藏用或者写下来交给卢藏用。这样,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就可以引用了。另外,陈先生还提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南朝宋武帝说过的话,还提到了明以前唐诗选本未收《登幽州台歌》,还提到了明代杨慎第一个称赞《登幽州台歌》。但是,这三个事实同样得不出《登幽州台歌》不是陈子昂所作的结论。或许正是因此,陈先生自始至终没有敢断定《登幽州台歌》不是陈子昂的诗,于是在题目上使用了“献疑”这样的用语,正文中使用了更加慎重而又严谨、准确的措辞:“那么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即此四句是卢根据陈赠诗的内容,加以概括而成,目的是在为陈所作传中将他的孤愤悲凄作形象之叙述。” 实际上,对“陈子昂是《登幽州台歌》的作者”这个命题,需要的不是“献疑”,而是否定,然后理所当然地推出一个新命题:“陈子昂确实不是《登幽州台歌》的作者。”这两个(旧和新)命题不仅在文献源流上有清晰的脉络,而且在事理上有更加强大的理由。本文就此展开讨论。 一、《登幽州台歌》原始出处的分析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有如下记载: 陈子昂,字伯玉……属契丹以营州叛,建安郡王攸宜亲总戎律,台阁英妙,皆署在军麾。特敕子昂参谋帷幕。军次渔阳,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慑。子昂进谏曰:“大王诚能听臣愚计,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则王之功可立也。”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子昂体弱多疾,感激愤义,尝欲奋身以答国士(笔者按,“士”,疑为“事”),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钳然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及军罢,以父老表乞罢职归侍。[1]2412-2413 所谓“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就是说,即使“歌曰”二字“曰”出来的话是诗,那也不在“赋诗数首”的“数首”诗之内。那么,“歌曰”出来的话和“赋诗数首”的“数首”诗是什么关系?这需要看看那“数首”诗。幸运的是,这“数首”诗今存于《陈子昂集》卷2,全文如下: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 丁酉岁(697),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 轩辕台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 燕昭王 南登碣石坂(一作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王道已沦没,战国竟贪兵。乐生何感激,仗义下齐城。雄图竟中夭,遗叹寄阿衡。 燕太子 秦王日无道,太子怨已深。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 田光先生 自古皆有死,徇(一作循)义良独稀。奈何燕太(一作丹)子,尚使田生疑。伏剑诚已矣,感我涕沾衣。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一作为) 郭隗(末缺)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隈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2]25-27 显然,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从序到诗都为卢藏用写《陈子昂别传》中“前不见古人”等22字(即明代嘉靖以后世人所称的《登幽州台歌》)提供了素材。例如卢藏用《陈子昂别传》所写“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就是以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这组诗为背景的;“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和“独怆然而涕下”对应着《燕太子》中的“千载为伤心”、《田光先生》中的“感我涕沾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对应着《燕昭王》中的“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和《郭隗》中的“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这下就清楚了,《陈子昂别传》中“前不见古人”等22字及陈子昂“泫然流涕而歌曰”的场景,只是卢藏用依据他对好友陈子昂的了解自己创作出来的。据罗庸《陈子昂年谱》,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九月到二年(697)七月这10个月的时间里,呆在幽州的陈子昂游览过燕国古迹,那是无疑的,这有陈子昂的几首诗为证[2]340-342;陈子昂登蓟北楼时因为主将武攸宜没有答应陈子昂愿带一万人作前驱的请求而抑郁寡欢甚至内心悲慨,触景生情,向往重用人才的燕昭王和燕太子,甚至登在楼上大声呼喊或者吟唱,这都是完全可能的,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对此提供了逻辑上的证据。但是,陈子昂登到蓟北楼上究竟喊了没有、歌了没有,这就两可了。可能喊了歌了,也可能欲喊而未喊,欲歌而未歌。再进一步讨论,假如陈子昂在楼上喊了歌了,而且陈子昂自己把“喊”和“歌”的内容写下来交给了卢藏用,这样,“歌曰”的内容显然就是陈子昂的作品了(是诗,是文,暂且不论),那么,陈子昂去世后为陈子昂编文集的卢藏用把这“歌曰”的内容当作陈子昂的作品了吗?没有。嘉靖26年(1547)杨慎《丹铅摘录》刊刻前,不仅陈子昂集的所有版本全都没有把“前不见古人”等22字当作一首诗收进去,而且所有古籍,不论是总集、别集,还是选集,全都没有把“前不见古人”等22字当作一首诗予以收录或者提及。那么,这22字是怎么被当作一首诗归于陈子昂名下,还广受好评和广为传播的呢?这得从杨慎《丹铅摘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