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题诗,指诗题中含有“戏”字的诗歌。在唐宋,这类题为“戏某某”、“戏题”、“戏书”、“戏赠”的诗歌数量不少,是一类颇堪关注的诗体。①但古代诗评家由于受到“温柔敦厚”诗教的影响,对于戏题诗的理解,往往或失之褊狭,或失之肤浅,用“戏谑滑稽”的断语一言以概之,无复多加措意。如金圣叹评论杜甫33首戏题诗时便指出:“先生凡题中有戏字者,悉复用滑稽语。”②但实际上,戏题诗的情况颇为复杂,有些戏题诗的“滑稽语”确实一望即知,而更多的戏题诗,其滑稽内涵则较为隐晦,甚至根本不以滑稽为主,有必要进行详细辨析。 一、戏题诗与嘲戏 诚然,儒家认为“君子不威,则不重”(《论语·学而》),古人提倡恭谨稳重的待人处世之道。但人类谐谑幽默的天性终难泯灭,它在诗歌创作中必然也会偶露峥嵘。当诗人们忍不住作诗戏谑嘲调时,常常在诗题中加上一个“戏”字,表明其本旨。这类戏题诗最早出现于萧梁时期,如梁武帝《戏题刘孺手板》,即是与臣子玩幽默的作品。嗣后如陈叔宝的《戏赠沈后》:“留人不留人,不留人去也。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用诙谐的语言与新奇的句式,嘲谑了冷淡他的皇后,后两句谐中见庄,戏中含威,是千古传诵的名句。但唐前戏题诗数量屈指可数。到了唐宋时期,戏题诗才在延续了这种戏谑嘲调功能的前提下,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发展。 以戏谑嘲调为主的戏题诗,最直观的,往往是揭人之短、嬉嗤形貌。如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嘲笑杜甫是一个窘迫的苦吟诗人。与之相关,唐宋诗歌中还有一类标题如“嘲某某”、“调某某”的诗歌,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戏题诗。如宋初诗人许洞的《嘲林和靖》:“寺里掇斋饥老鼠,林间咳嗽病猕猴。豪民遗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用几个动物的形象比拟林逋,嘲谑林逋嫌贫爱富的悭吝性格,写得相当滑稽。这种戏题诗的“戏”之要旨,一望便知。 《诗经·卫风·淇澳》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语,“谑而不虐”规定了戏谑的限度,也常为古之君子所遵循。因此像上述那样近乎恶谑的戏题诗,有些虽然写得颇为精彩,但毕竟格调不高。更多的戏题诗,则是作者在戏谑的名义下,与友人开一些善意的玩笑,或对友人进行温和的劝慰或规箴。由于这样的戏谑并不是以别有用心的讥讽嘲笑为目的,故而此类戏题诗,有时戏谑的要旨并不明显,这就需要细细体味。如黄庭坚的《欸乃歌二章戏王穉川·其二》(又作《王稚川既得官都下,有所盼,未归,予戏作林夫人欸乃歌二章予之》): 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成功黍一炊。 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 诗歌用语典雅,初读之下似无戏意。然仔细分析,实以戏言作温和的规劝。诗歌前两句写王穉川问学求宦道路之辛苦,如鱼环游千里,然世上功名,不过是黄粱一梦。此即规劝王穉川不要过于执着于用世,有一层淡淡的嘲调。后两句,作者设想其妻母只能在“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中翘首盼其归,刻画其妻母的焦虑失望之态,因而也有戏谑之意。但整首诗,基调在于劝慰而非戏谑。再如欧阳修的名篇《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谑要旨也较为隐晦。首联以奇特而夸张的想象,描写作者与友人因久困山城而无法逮沐皇恩、获得升擢的失落感,这样就有一层戏谑兼自嘲的味道。二三联写自然万物虽然终将展现勃勃生机,但由于自己与友人被失落感所困,故只能思乡多病,这里自嘲其拙的态度也隐约可见。尾联则作宽慰之辞,但洛阳花下客的经历,已是明日黄花,于是,既无愁可解又强作解愁,因而也有了一层谐谑的味道。整首诗,其戏谑的要旨在于嘲人兼自嘲,但由于诗歌写得较为雅化,且以宽慰目的为主,故而其中的戏谑之意较为隐晦。 除了涉及人身的戏谑,唐宋诗人们还用戏题诗来开一些生活中的玩笑。这类戏题诗,常常是“诗可以群”的交际功能的体现,反映了诗人们活泼通脱的社交风气,其戏之要旨也较为清晰。如白居易的《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 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 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 静吟乖月夜,闲醉旷花时。 还有愁同处,春风满鬓丝。 前两联故作责备之语,埋怨友人疏远自己;后两联自嘲没有友人陪伴,以致连吟诗喝酒都缺少了风情,并设想友人也同样如此,写得较为诙谐。又如苏轼的《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以友人承诺送酒而失之半途这一小事打趣,小题大做,也显得非常滑稽。 除了嘲调打趣,戏题诗还可以用来批判社会不公、刻画世情苍黄。这就扩大了戏的内涵,其意义与一般戏笑滑稽的戏题诗不可同日而语。在唐宋,这种庄语谐出、谲言讽喻的戏题诗,数量也不少。如苏轼的《洗儿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