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18 关于马克思如何看待和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学界看法不尽一致。将马克思的思想评判为虚无主义者大有人在:尼采、德勒兹认定马克思的辩证法是虚无主义的,海德格尔认定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是虚无主义的,施特劳斯、罗森认定马克思的历史观是虚无主义的,伯曼、阿伦特则认定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是虚无主义的。这些观点不仅不同,还相互冲突、相互反对。马克思高扬人的生命力、创造力,对自由强烈而积极的追求,应该为尼采所认同,却被海德格尔指认为人道主义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赞赏马克思的历史观,却被斯特劳斯、罗森指认为历史主义的虚无主义(参见《海德格尔选集》上,第383页);施特劳斯并不反对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意向和目的,却被伯曼认定为导向“各种虚无主义的变种”(参见施特劳斯,第756页);伯曼赞同马克思有关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辩证法,在尼采那里却是“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参见伯曼,第121页) 可见,即使这些人都认定马克思思想存在虚无主义,但他们所指的虚无主义并不是同一个意思,虚无主义的含义是不断变迁、漂移不定的。①海德格尔意识到这个问题。“虚无主义是一个关乎nihil即虚无(Nichts)的事件,或一个学说。从形式上讲,虚无是对某物的否定,而且是对任何某物的否定”。(海德格尔,2002年,第425页)从形式上看,“虚无”只是搭建了一个表达“对任何某物的否定”的框架,本身并无实义。往这个框架中填充具体的内容,才形成不同种类、层次、意义的虚无主义。可以说,追问虚无(Nichts)的具体内容,才是理解虚无主义的关键。也就是要询问:什么虚无了,或者虚无的是什么。海德格尔对此尤为重视:“这种对无(Nichts)的询问并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伴随现象,就其广度、深度与原始性而言,它比询问在者的问题毫不逊色,对无(Nichts)进行发问的方式足以成为对在者发问的标尺和标记。”(海德格尔,1996年,第25页)如果不认真对待、追问无(虚无),就会陷入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的本质在于:人们没有认真地对待有关虚无(Nichts)的问题,关于虚无之本质的问题的悬缺,乃是西方形而上学必然沦于虚无主义的原因。(海德格尔,2002年,第692页) 这启示我们,要判定马克思思想有没有虚无主义、如何解决虚无主义,关键是看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使用和处理虚无一词。通过对马克思文本中Nichts一词及其各种变体(nicht、nichtig、Nichtigkeit、vernichtet)的考察,可以看到,虚无至少有四种用法:其一,作为语言结构中的否定词,用于否定判断,否定一个词或句子,意为无、不是、没有、不存在。(参见潘再平,第833页)马克思在批评施蒂纳将系词nicht随意颠倒、修改为表实体和本体的Nichts时,即是这种用法。其二,用于否定某种形而上学绝对预设,指认其理论学说从本体和根基上是虚构的、不真实的、不存在的。马克思在批评黑格尔、鲍威尔、施蒂纳的绝对精神或自我意识以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时,即是这种用法。其三,作“空无”之意。这种空无,不是绝对的无,而是有待充实、有待展开、对一切可能性都开放的状态。这种空无尚待生成,具有潜在的无限可能性和生命力。犹如水罐由其中的空无构成,水罐之用正在于其空无。这种由老子和海德格尔阐发的思想,也可用以解释马克思为何如此看重无产阶级之“无”。其四,将虚无动词化(vernichtet)后,表达破坏、摧毁之意,却是一种积极有益的否定。它是辩证发展的中间环节,通过虚无的否定过程,破旧立新。马克思在创建新社会关系时,常把虚无化作为必要的阶段和步骤。 在虚无的以上四种用法中,可以看到马克思对待虚无的两种态度:一方面,马克思反对迷恋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包括黑格尔、鲍威尔、施蒂纳那种夸大的绝对精神和自我意识,也反对费尔巴哈那种丧失主体性的形而上学物质观,斥之为虚无;另一方面,马克思认同无产阶级之“空无”,推动现存社会的虚无化,将虚无作为辩证发展的中间环节,以积极的虚无来克服和超越消极的虚无主义。 对于人在世界上处于一个怎样的主体地位,马克思认为,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人是自我创造与自我限制的双重存在。一方面,人有天赋和才能,用生命力自由而能动地创造对象世界,这是人的主体性的体现,是人道主义的崇高理想。另一方面,人却又像动植物一样,被动地受其对象(包括社会和自然)的限制和制约,甚至毁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7页)人的主体性充满力度,也有其限度;主体既非无能,也非万能。迷恋主体陷入唯我论,丧失主体陷入宿命论,二者都将导致虚无。 1.迷恋主体性导致虚无 一种人道主义片面强调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世界以人为中心,为人所改变。这是人的主体性、创造力的集中体现。然而,它的结果却是“上帝死了”。人以自我主体代替了上帝的位置,导致传统信仰、崇高价值的丧失,现代虚无主义由此生发。由此,诞生了“欧洲第一个虚无主义者”洛弗尔,执著于“努力成为那种绝对意志、绝对无限的自由”。(Gillespie,p.108)无怪乎有学者将虚无主义的原因归之于主体性问题。“如果哲学成为绝对主观的观念论,则它最后会成为虚无主义”。(亨利希,第102页)马克思对此早有说明,认为从黑格尔、鲍威尔到施蒂纳自我意识哲学中过于强烈的主体性压倒、代替客观现实,导向虚无。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批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虚无”: 对象是一种否定的东西、自我扬弃的东西,是一种虚无性(Nichtigkeit)。对象的这种虚无性(Nichtigkeit)对意识说来不仅有否定的意义,而且有肯定的意义,因为对象的这种虚无性(Nichtigkeit)正是它自身的非对象性的即抽象的自我确证。……这段议论汇集了思辨的一切幻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0-171页,德文词汇根据德文原版所加,下同) 马克思批评了黑格尔思辨的幻想。在黑格尔那里,意识的对象是虚无的,对象只不过是意识的外化,真正实在的只是意识本身。“全部‘现象学’的目的就是要证明自我意识是唯一的、无所不包的实在(Realit
t)”。(《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45页)黑格尔将这种观点推广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Nichts)”。(同上,第178页)意识的对象(包括自然界)到底是不是虚无?马克思给出了相反的回答:“抽象思维本身是无(Nichts),绝对观念本身是无(Nichts),只有自然界才是某物。”(同上,第177页)可以看到,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对虚无的理解。被黑格尔理解为虚无的对象世界、物质世界、自然界,在马克思这里是实有;而被黑格尔理解为实有的抽象思维、绝对观念、自我意识,却被马克思认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