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说,尊贵的母亲立即答言: “我的儿子,人间最最不幸的人啊, 宙斯的女儿佩尔塞福涅没有欺骗你, 这是任何世人亡故后必然的结果。 这时筋腱已不再连接肌肉和骨骼, 灼烈的火焰的强大力量把它们制服, 一旦人的生命离开白色的骨骼, 魂灵也有如梦幻一样飘忽飞离。……”(《奥德赛》11.204—222) 可见,对于希腊人来说,尽管人死后都要到冥王哈得斯的王国中去,但是这个冥府既非天堂,也非地狱,人们在那里并不会因为前世的善恶而受到相应的赏罚,而是仿佛过着与在世时同样的生活,只是没有了亲人的陪伴,也没有了对荣誉的追求。这就是希腊宗教对于人死之后的基本看法。可以说,古代希腊宗教中重今生、轻来世的特征在史诗中就已清晰可见了。对于希腊人简单而直观的思维方式来说,灵魂与肉体的分裂和对立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希腊人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肉体的灵魂能是什么东西。 这种把感性的现实生活看得比灵魂的终极归宿更为重要的思想倾向使得奥林波斯宗教在古代就迥然有别于其他宗教。比如,古代埃及的宗教,它更关心的是人死后的生活,是死者的灵魂在阴间的状况,因此才产生了对人体不朽的渴望和工艺——制作木乃伊,并为死者建造巨大豪华的陵寝——金字塔。与埃及神殿的那种令人恐怖的阴郁色彩截然不同,希腊的神庙及其诸神表现出一种欢愉的格调,这使奥林波斯宗教呈现出积极入世的和乐观主义的特点。因此,对于信奉奥林波斯诸神的希腊人来说,现世的生活才是至关重要的,灵魂的归宿则无足轻重。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远征特洛伊返乡的奥德修斯在地府遇见了已经死去的阿基琉斯,后者正在地府中统率着所有的鬼魂,二者间的对话正好能说明希腊人的这一观念: 奥德修斯:阿基琉斯,过去未来无人比你更幸运, 你生时我们阿尔戈斯人敬你如神明, 现在你在这里又威武地统治着众亡灵, 阿基琉斯啊,你纵然辞世也不应该伤心。 阿基琉斯:光辉的奥德修斯,请不要安慰我亡故。 我宁愿为他人耕种田地,被雇受役使, 纵然他无祖传地产,家财微薄度日难, 也不想统治即使所有故去者的亡灵。 (《奥德赛》11.483—491) 可见,对于希腊人来说,即使冥界的生活再风光,也比不上感性的现实生活。由此,希腊人把现实生活放在了一个重要的位置,而把彼岸生活仅仅看作是对现世生活的一个简单而无激情的继续。 (三)死者的力量 虽然,死后的世界并不令人响往,但死者却不容忽视,因为他们拥有某种力量。 希腊人之所以为死者举行繁杂而又隆重的丧葬仪式,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人死亡以后,其灵魂虽犹如“影子”、“梦幻”一般,无法接近,但仍渴望能得到生者的抚慰与献祭。若能得到适宜的丧葬仪式,则是死者最大的满足与安慰,可保证其死后的生活快乐、平安。反之,拒绝埋葬无疑就是对死者最大的惩罚,剥夺了他最后的希望,使他成为孤魂野鬼,永坠痛苦之深渊,不得超脱,其状凄惨无比。这时,它们就会变成一种黑暗凶恶的力量,前来危害生者的平安与家庭的兴旺。因此,举行隆重体面的葬礼和丰厚的祭祀就是为了抚慰死者的亡灵,不至于引起它们的愤怒而招来大祸。可见,丧葬仪式的主要功能便是“把对死者的恐惧、对变化不定的生命状况的忧虑、对由于相信死者的灵魂具有力量和复仇心而导致的苦恼以及在死别之际人们所怀有的情感尽可能地缓和下来”(17)。 希腊人对埋葬死者的重视,在现存的各类古典文献中均有所反映。(18)从荷马的两部史诗到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的史学著作,直至三大悲剧诗人的剧作以及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记,比如: 埃尔佩诺尔对奥德修斯说:因为我知道你离开哈得斯的宫邸之后, 还要把精造的船只驶回海岛艾艾埃, 主上啊,我求你回到那里后不要忘记我。 你不要留下我未受哀悼和葬礼便离去, 启程返家园,免得因为我受谴于神明, 而要把我同我的铠甲一起焚化, 在灰暗的大海岸边为我堆一座墓丘, 让后代人把我这个不幸的人纪念。 你作完这些事,再把我的划桨插坟头, 那是我生前和同伴们一起使用的船桨。 奥德修斯回答他说:不幸的人啊,这一切我定会照办不误。 (《奥德赛》11.69—80) 再比如在埃斯库罗的悲剧《阿伽门农》中: 歌队:谁来埋葬他?谁来唱哀歌? 你敢做这件事吗? ——你敢哀悼你亲手杀死的丈夫, 为了报答他立下的大功, 敢向他的阴魂假仁假义地献上这不值得感谢的恩惠吗?(19) 从古典作家对希腊人丧葬仪式的大量描述中,我们发现,希腊人仿佛是害怕不得安葬甚于害怕死亡本身。 希腊人对葬礼的极端重视甚至还成为影响战争的一个重要因素。公元前425年,雅典人打败了科林斯人,然而在清扫战场时却遗忘了两具战士的遗体,一经发现,为了运回这两具尸体,雅典统帅尼基亚斯(Nicias)宁可放弃刚刚取得的胜利。因为“根据惯例或不成文法,通过休战获准运走阵亡者的一方,被认为是放弃了一切声称胜利的权利……虽然如此,尼基亚斯宁愿放弃胜利带来的荣誉与声望,也不愿意让他的两名战士暴尸疆场。”(20)为此,尼基亚斯被认为是虔诚的和敬神的,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即便在他兵败投降后,仍得到人们的同情与谅解。(21)相反,公元前406年的阿尔吉纽斯西海战(the sea battle of Arginusae)中,雅典人取得了对斯巴达海军决定性的胜利,但由于没有打捞因战舰失事而被风浪吞没的水手尸体,十名有功的雅典将领被处以死刑。(22)柏拉图在其对话篇《门内克西纳斯》(Menexenus)中表达对在这次海战中阵亡者的同情,(23)因为他们不仅不能得到来自亲人的哀悼,更被剥夺了葬于国家公墓的权利。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雅典人在胜利后还要处死有功将领的做法了。 哀悼与埋葬是死者亲属必尽的义务,他们必须确保死者能够得到合乎仪礼的哀悼与葬礼,这是死者的特权,古希腊人进一步认为这是神律。(24)如果活着的人没有完成该义务就会遭到神的报复和惩罚。 二、私人葬礼 在家庭中,对死者的埋葬是其亲属的神圣职责和不可推御的义务。从古典文献中,(25)我们可以看出,希腊人丧葬仪式的基本程序自荷马时代到古典时期一直延续下来,没有多大改变,即清洗尸体,涂油包裹,停尸举哀,出殡,然后是火焚或土埋。(26)这其间必伴有亲人的恸哭、送葬人群的行进、主祭人的祈祷奠酒、奉献祭品牺牲,最后是葬礼宴会。 在仪式的整个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是不可忽视的,以下我们将分别加以解读: (一)葬前的准备以及对死者的哀悼 葬前的准备(Próthesis)及对死者的哀悼作为葬前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正如英国著名古典学家玛格利特·阿莱克斯(Margaret Alexiou)所说:“哀悼绝不只是一种悲痛之情的自然流露,它还以仪式的方式在葬礼的各个阶段被小心地控制着。”(27)以下讨论葬前哀悼的三个主题(也是三大要素):哀哭、哀悼者的姿势及其相关规定、丧服。 净化与哀哭:在正式哀悼前都必须清洁死者及其所居住的房屋,首先,人们会在房屋外面摆放一个盛水的容器,便于出入者的清洗净化,同时也告诉过往之人此处有人去世了。清洁死者的工作多由妇女来操办,她们先将死者放在尸架上(kline),(28)将其脚朝向房门的方向,她们将死者的嘴和眼合上,在口中放进一枚硬币,然后进行清理,最后为死者涂油。之后再为死者穿上特别为其准备的衣服、盖上被子、头部垫上枕头,再以各种植物装饰死者,比如花环等。(29) 净化之后,死者被停放在家中,供亲人哀悼。在荷马史诗中,希腊联军为阿基琉斯停灵17天,为帕特洛克罗斯停灵2天,特洛伊人则为赫克托尔停灵9天。城邦时代之后,梭伦立法将停灵时间限定为3天。在此期间,死者的亲属要为其哀哭,以表达悲痛与不舍之情。 在古代希腊,仪式性哀哭分为三种类型:为诸神及英雄哀哭,为城邦的沦陷哀哭,以及为死者哀哭。在此,我们所要讨论的仅仅是在葬礼之前为死者所举行的哀哭。 在古希腊文中有两个词用以指代仪式化的哀哭:thrénos和góos,这两个词的意思都是尖声的哭号。(30)在荷马时代和古风时代,希腊人一般使用thrénos一词来表示由那些专门的哀悼者创作并表演的挽歌(dirges),而用góos一词来指代那些死者的女性亲属自发的哭号。(31) 仪式化的哀哭是古代希腊人葬礼前主要的仪式行为,而挽歌的表演(32)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关于挽歌的主题,爱米丽·韦门路(Emily Vermeule)认为是“对死者所经历的苦难及幸福的回忆”。(33)为正式的哀悼表演挽歌的人是职业哀悼者,他们被称之为“挽歌的领唱者”(
exarchoi)。罗伯特·嘉兰(Robert Garland)说:“埃斯库罗斯委婉地提及他们,尽管由于梭伦禁止表演有准备的挽歌而有所影响,但这种职业的哀悼者实际上可能存在于整个古代时期。”(34)玛格利特·阿莱克斯也说:“古典时代,为死者哀哭的主要责任是落在其最亲近的亲属身上,特别是妇女。但整个古代时期,希腊人一直有着在葬礼上雇佣陌生人为死者哀哭的习俗。”(35)不过,由于这并非本研究的重点,故无需过多涉及。我们只是需要知道,在古代希腊有着一个挽歌的传统即可。从荷马的诗歌(36)中我们能够找到挽歌。在城邦时代,我们仍可以从悲剧中看到哀歌。(37) 在古代希腊,通常是由妇女来为死者演唱哀歌,她们在葬礼的不同阶段如葬前哀悼、葬礼游行、埋葬之时以及重返坟墓时演唱哀歌。实际上,这几乎成为希腊妇女专门的领域。当然,并不意味着男人不能为死者哀哭。男人也可以为死者歌唱,但他们主要是为英雄之死而歌唱。格里高力·纳吉(Gregory Nagy)说:“男子能够为死者演唱,但这种哀歌并非是为当下死去的人所演唱的,换言之,他并不是在一个葬礼上为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演唱哀歌。男子在酒会上演唱哀歌,在那样的场合,他不是与其他哀悼者而是与酒会的参与者分享他的情感。当然,男子也能演唱那种在葬礼上的哀歌,甚至某种妇女们在葬礼上才会演唱的哀歌。然而,男子所演唱的哀歌却是非情境化的,即他的哀歌不是一种真正的哀悼而是挽歌。”(38) 我们相信,在希腊的哀悼仪式中通常还有某种音乐与哀歌相伴随,(39)悲剧诗人们也时常提及某种称之为阿夫罗斯管(aulós)的乐器。(40)总之,在希腊式的哀哭中,歌唱与音乐都是必不可少的。 哀悼者的姿势:哀悼者的姿态与举止是仪式化哀悼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荷马的诗歌中,我们就可以找到为哀悼者所规定的一系列仪式化行为:捶胸顿足、撕扯头发、扯破脸颊和衣裳、痛哭流涕、翻滚在脏杂的污秽里、发出悲戚的长号、呼唤死者的名字(41)——这一切表达悲伤的传统方式不仅能使失去亲人的痛苦得以排泄、减轻,而且被认为是活着的人对死者应尽的义务,是必需的。在悲剧中,我们看到城邦时代的希腊人仍沿袭着类似的哀悼行为。(42) 而在陶瓶艺术中,对死者的哀悼也是希腊瓶画的一个重要主题,(43)我们能从几何时代到古典晚期的图像学资料中发现有关葬前游行(prothesis)的描绘几乎都是相同的。在阿提卡有关葬礼的图像中都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埋葬之前相当细节性的场景:死者躺在高高的尸架上,头摆放在观众的右边。死者最亲近的家人站立在尸架旁:一个男子(死者的儿子或父亲)站在离尸架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迎接那些前来悼念死者并参加葬礼游行的客人们。同时,死者的女性亲属(母亲或妻子)环绕着尸架,在靠近死者头部的地方,其他人则在尸架的后面。(44)其他的哀悼者或站、或跪或是坐在尸架的两边以及尸架的下方,有人举起双臂,另一些人则扶着尸架或尸体。通常,在瓶画中有两种典型的哀悼姿势:女性哀悼者一边将双臂高举过头顶,一边哀哭;而男性哀悼者则将一只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似乎是在撕扯头发(但或许并不是真的在撕扯,只是看上去像而已)。(45)从瓶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妇女们的位置更靠近死者,她们总是扶着尸架或裹尸布;而男人们则一只手握着剑或刀。我们还从瓶画中发现,出现在这种场景中的妇女明显多于男子,此外,也有孩子出现在其中,有时还会有奴隶。在另一幅瓶画中,两个女性哀悼者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尸架的下面。相反地,尸架上的死者却是干干净净的,头面修饰得很整洁、讲究。(46) 从女性哀悼者的表现来看,应该说妇女的哀悼是公开且富有激情的。(47)且撕扯头发、面部和衣服的行为虽然为梭伦所禁止,但实际上在希腊,它可能存在于整个古代时期。 丧服:对于希腊人来说,居丧期间穿着适合的丧服是人之常情。虽然在古风古典时代对于丧服并无特别的规定和细节的要求,但我们仍能从古代文献中找到一些相关的描述,比如在一份发现于干布林(Gambreion,一个公元前3世纪位于小亚地区的希腊殖民地,距离帕迦马[Pergamon]8英里)的铭文中就有一些有关丧服的规定: 干布林法律规定,哀悼死者时,妇女应穿着干净的灰色服装,男子和儿童最好穿灰衣服、也可穿着白色服装。纪念死者的仪式应在人死之后三个月内举行,男子可以在居丧的第四个月换下丧服,而妇女则需要穿着丧服五个月的时间。在葬礼游行中,妇女的言行必须遵守律法的相关规定,并且要在丧期结束后停止哀悼。由人们选举出来在塔尔盖利昂节(the festival of Thargelia)前举行涤除礼的祭司会为那些遵守律法的人们祈祷,而那些其言行与律法不相符合的妇女则得不到他的祝福和祈祷。这些妇女还会被认为是不洁的,因为她们犯了不虔诚罪,她们将被禁止向诸神献祭长达十年之久。在德谟催忒斯(Demetrios)被戴上花冠选为执政官的那一年,司库将该法律条文刻在两根石柱上,一根立于女神塞斯莫胡利亚(Thesmophorion)的神庙门前,而另一根则立在阿尔忒弥斯·露克亚女神的神庙(the temple of Artemis Lochia)前面。(48) 我们可将这份铭文分为三个部分:法规的第一部分是对着装的要求,这是共同针对男子和妇女而言的,哀悼者应该穿着深灰色的丧服以表明其服丧的身份。法规的第二部分提及丧服应穿着四到五个月时间,妇女与男子相比只需多穿一个月的丧服。法规的第三部分是有关惩罚的,如若有人在丧期结束后仍不能停止哀悼,他(或她)就会受到惩罚,对妇女尤重,而其惩罚是与公共节庆相联系的,即会禁止其向诸神献祭,因为他们犯了不虔诚之罪。 此外,我们还从悲剧和瓶画中找到一些线索。关于丧服的颜色有些不同的说法,通常都是深色的服装,可以是黑色的、黑灰色的或是红色的。黑色是希腊悲剧中最常提及的丧服颜色,(49)红色则是瓶画中经常出现的颜色,这或许是出于技术处理方面的考虑。总之,在希腊,居丧期间的服饰与日常服装是有区别的,但并无特别细节的规定。 (二)葬礼的举行以及葬后的仪式 送葬的队伍:城邦时代,尸体停放三日后出殡,一些富有的显贵多用马车装载棺木,但普通家族多由死者的亲人或朋友将其抬往墓地,之后出现了专门的抬棺者(klimakophoros)。(50)梭伦立法中规定,出殡的时间应该是在黎明之前,队伍以火把为指引,只在家庭成员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