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创建自己哲学的过程中曾面临着两方面的挑战:一方面批判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另一方面批判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正是通过对这两种哲学的双重超越,马克思完成了自己的哲学建构。人们在对这一过程进行研究时,自然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马克思哲学建基于对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双重超越,那么他为什么仍然将自己的新哲学冠之以“唯物主义”之名呢?对这一问题的追问,引发了我们对于马克思思想中唯物主义的重新思考。如果仅仅将其视为一种与唯心主义相对立、并以物质第一性原则为基本立足点的哲学的话,那么,我们将遭遇到双重困难,其一,难以理解马克思在其思想演进中与黑格尔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其二,难以理解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中提出的“新唯物主义”较之旧唯物主义,究竟“新”在何处。基于以上考虑,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马克思与唯物主义这一重要哲学谱系的内在关系。 一、马克思哲学革命的两次“双重超越”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在其思想形成过程中,依次完成了两次“双重超越”。把握这两次双重超越,是打开马克思新哲学大门的一把钥匙。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就曾试图用“社会状态”来整合当时思想界出现的各色对立,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第一次双重超越,正如马克思所言:“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①。需要特别关注的是,第一,在此与唯物主义构成对立的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唯心主义,而是我们并不那么熟悉的唯灵主义(spiritualism)。作为一种思想传统的唯灵主义带有强烈的宗教背景和神秘主义色彩,它所强调的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沟通与统一。唯心主义(idealism)则不同,它乃是近代哲学的产物,其所强调的是通过思想观念的方式来把握世界。这里的思想观念乃是一种理性思维或思辨的理性,并不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第二,马克思的工作不是在主观与客观、唯灵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进行二选一式的选边站队,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他所强调的乃是对这一对立本身的超越。一旦超越了这一对立,也就意味着既超越了唯灵主义,也超越了唯物主义,换言之,这是对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双重超越,这同时也是马克思实现的第一次双重超越。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实现这一“双重”超越,与黑格尔的影响息息相关。黑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对二元对立的超越,为此,他与主张二元论的康德进行了坚决的思想斗争,并通过绝对性的“精神”概念超越了康德主观性的“我思”。黑格尔的这一超越实际上就是对二元对立本身的超越,马克思在这一点上接受了黑格尔的立场。与黑格尔不同的是,马克思是通过“社会”概念而不是黑格尔的精神概念来实现这一超越的。但就哲学思维的基本框架而言,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方式,即以超越二元对立为己任。换言之,黑格尔所主张的唯心主义就其作为对二元论的批判与扬弃而言,与马克思的思想并不相抵触。两者的差异仅仅在于其所诉诸的同一性究竟为何。因此,此时的马克思虽然已经展开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但就其所继承下来的哲学问题意识而言,他仍然在黑格尔的影响之下。这一问题意识是基于对主观主义与唯灵主义等诸多对立面的超越与扬弃。而马克思要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需要对这一问题意识本身具有一种自觉与批判,马克思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从而实现了第二次双重超越。这一工作集中体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中。 马克思在《提纲》中开始系统地梳理自己与费尔巴哈的关系,关于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批判成为马克思试图完成的第二次“双重超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理论的深化。在《提纲》第1条中,我们看到了一组新的对立,即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结果,“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但它却完全“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②这段著名的论述大家耳熟能详,我们在此关心的问题是,这里所强调的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与《手稿》中所强调的唯灵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对立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进而言之,这两种对立在性质上是否是同一的呢?回答是否定的。这两种对立尽管表面看来十分相似,但从基本性质上看却根本不同。这种不同首先体现在对立本身之上。在我们看来,所谓哲学上的对立,乃是对同一问题的两个相反的回答,并且这两个回答能够构成一个封闭的整体。这也就意味着两个回答之间乃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系,二者在逻辑上具有周延性。比如,关于世界的本原问题,是像唯物主义所坚持的物质本原,还是唯灵主义所坚持的灵魂本原,二者各执一端,非此即彼,在逻辑上是一种A和非A的关系。这构成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在它们互不相容的背后,实际上分享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域前提,即都是对世界本原问题的回答。换言之,它们分享了共同的前提性问题,即都认可世界的本原问题是哲学应当面对的重要问题,并分别立足于不同的立场上对此予以回答。因此,如果能够跳出这一框架,从更高的视野去把握问题,那么就可以看到,这两个回答都“是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曾深刻地指出,这两者具有内在的同一性,“思维就是物性(Dingheit),或者说,物性就是思维。”③换言之,坚持以物性来解释世界,与坚持用上帝或灵魂来解释世界之间的对立是相对性的,二者的统一却是绝对性的。正是由于洞察到了这一点,黑格尔才毫不犹豫地将二者纳入到了绝对精神的运动之中并予以扬弃。 再次回到《提纲》,可以发现马克思在《提纲》中所指认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并没有分享这样共同的问题域,即它们并不是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唯物主义追问世界之根基;但唯心主义,特别是对马克思思想影响巨大的德国唯心主义,所关心的问题却不是世界的同一性应当归结为物质还是精神;而是同一性问题本身如何可能?即如何将康德所洞悉到的两个世界之间的分裂重新整合起来。因此对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而言,两者如同A与B的关系,并不构成真正的对立。所以当马克思在《提纲》中将两者并列起来谈论的时候,并不是将它们严格对立起来,而是力图从不同视角来把握各自的优劣,其重点在于对两者予以超越,进而构筑出一条新的哲学路径,这就是马克思在《提纲》中所说的“新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