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773-819),字子厚,中唐文学家、思想家,也是颇有造诣的书法家。关于前者,人已熟知,相关论著亦已汗牛充栋;关于后者,却知者不多,更乏深入研究。考其原因,约有两端:一是子厚文名太高,书名或为之所掩;二是其书法作品罕有传世者,世人无由睹其真貌。缘此之故,遂致精光遮蔽,谭艺有阙。本文搜检史料、梳理脉络,拟在前人基础上,择其学书经历、书友交往、论书诗作、书法渊源与承传诸端稍予论略,以期书家子厚之风貌得以有所呈现。 一、子厚早年之“工书”与书法交往 子厚早年即嗜书、识书、工书,这在他涉及书法的为数不多的几篇文章中有所透露。如《报崔黯秀才书》云: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①据此可知,他“工书”不仅“蚤”(按:即“早”),而且非常痴迷,宛如“病癖”。早到什么时间呢?这由两则材料可以推知: 其一,《亡姊崔氏夫人墓志盖石文》谓:“夫人……善隶书,为雅琴,以自娱乐,隐而不耀。”②这里的崔氏夫人,即嫁给崔简、卒于贞元八年(792)的子厚长姊,其特长之一是擅长隶书。而子厚自幼即与其姊“居京城西田庐中”,在“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传之”③的同时,无疑也会受到长姊的书法影响。因而,他对书法特别是隶书的爱好可能在少年时代就养成了。 其二,《与吕恭论墓中石书书》云:“仆蚤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亦望而识其时也。”④该文作于元和四年(809),据其“二十年来”一语上推,二十年前为贞元五年(789),其时子厚十七岁,初入科举之途,次年参加省试。如此看来,至迟在试进士之前,子厚即与书法结缘,不仅有家藏“甚具”的“晋魏时尺牍”朝夕相伴,而且“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之书法藏品,以至“殆无遗焉”。大概正是这样一种长期的观摩、熏陶、习练、辨识,使得年轻的子厚既善书又“善知书”,即使不知作者姓名,亦可据字之形貌定其年代。 进一步看,《与吕恭论墓中石书书》针对吕恭托人送来的一方墓石拓片,辨析指出:“今视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犹不能近古。为其‘永’字等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⑤这里,子厚将一方被视为四百多年前之“石书”指认为“今田野人所作”的赝品,其依据之一,便是石书中“永”字乃王羲之变汉魏质朴古拙为自然流美书风后之产物,而非永嘉时期(307-312)所当有。这种判断,既需要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更需要“观干剑而后识器”的眼光。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一谓:“子厚可为神鉴。”⑥焦循批《柳文》卷四亦云:“非见多不能辨识也,于此文知柳子辨古之识。”⑦凡此,均见出子厚于文史、书法方面久所蓄积的素养和功力。 子厚早年既已“工书”、“善知书”,则其在永贞元年(805)遭贬离开长安前必有相应之书法交往。如所熟知,刘禹锡作为其“二十年来万事同”⑧的挚友,早在贞元九年(793)即与子厚同榜进士,此后又同于贞元十九年(803)任职御史台,并于两年后的永贞元年一起参加了王叔文领导的革新运动,其间交往甚密。更重要的是,刘禹锡也喜书善书,并作《论书》一文,力驳“书足以记姓名而已”的观点,认为书居六艺之一,既宜求工,更宜求居上品⑨。《书史会要》卷五谓禹锡“工文章,善书”⑩;卢携《临池妙诀》载其与子厚同学书于皇甫阅,一为“及门”,一为“入室”(11),可见二人书法同出一门,旨趣相合。刘禹锡有《谢柳子厚寄叠石砚》一诗,开篇即云:“常时同砚席,寄此感离群。”(12)所谓“同砚席”,或指其自贞元九年进士试以来之共同经历,或指二人同学书法于皇甫阅之往事;所谓“感离群”,当指二人因事分离,柳赠“叠石砚”予刘,以寄离思,并寓用功书法的劝勉之意。据《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考证,此诗为“贞元十五年或稍前作”,因“禹锡贞元十六年免父丧,入杜佑徐泗、扬州幕”;而自二人同登第后,“柳丁父忧,贞元十二年方应博学宏辞科,时刘又请告东归,故有‘离群’之叹”(13)。这就是说,此诗大抵作于贞元十二年至十五年(796-799)之间。倘此一系年无误,则柳、刘早在贞元前、中期二十余岁时,便已有了在书法上的交流、切磋和砥砺。 在现存极少的相关文献中,还有一条子厚与日本留学生橘逸势交流的记载值得重视(14)。据撰于日本仁安元年(1166)之《续群书类从·橘逸势传》载:橘逸势等人“留住唐国,历访名哲,受业学之。唐中文人呼为橘秀才”(15)。这里只说橘逸势在唐时“历访名哲”,未提及与子厚的交往;而据沈曾植《海日楼札丛》卷八《日本书法》引《杂家言》谓:“日本书法,始盛于天平之代,写经笔法有绝妙者。……释空海入唐留学,就韩方明受书法,尝奉宪宗勅补唐宫壁上字。所传执笔法腕法有:一,枕腕,小字用之;二,提腕,中字用之;三,悬腕,大字用之。橘逸势传笔法于柳宗元,唐人呼为橘秀才。”(16)这便具体涉及了空海、橘逸势的师法对象,即韩方明、柳宗元。 据考,空海、橘逸势等于日本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三年(804)三月癸卯奉敕渡海赴唐,并于是年底到达长安。而这一年为唐德宗贞元二十年,其时子厚正任监察御史里行之职,应有充分条件与橘逸势相识并交往。至于空海受法之韩方明,为子厚同时人(17),于书法理论特别是用笔之法颇有心得,曾撰《授笔要说》,自谓“昔岁学书,专求笔法。贞元十五年授(按:当为“受”)法于东海徐公
,十七年授法于清河崔公邈”(18)。则其传授笔法于空海,当属可信。另查《新日本书道史》、《中田勇次郎著作集》之《橘逸势》、《日本书道辞典》,均记述橘逸势向柳子厚学书事,后者更引《弘法大师书流系图》谓:“橘逸势受书法于柳宗元。”(19)尽管著者对其事之准确度未下定论,但在原始资料阙如的情况下,以上文献将橘逸势学书的对象指认为柳子厚而不是其他书家,似已透出通过先后传承而延续下来的历史信息。倘若据此作一依据尚不充分之推论,则认为橘逸势、空海在居留长安的一段时间里,曾分别向柳宗元、韩方明等学习书法,而且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似大抵可得其仿佛。据成书于阳成天皇元庆三年(879)的《日本文德天皇实录》卷一载:橘逸势“犹妙隶书,宫门榜题,手迹见在”(20)。这条史料,一方面说明橘逸势隶书精湛,曾题额宫门;另一方面,也与前述文献互为补充,为橘、柳二人在书法特别是隶书一体上的交流提供了旁证,为中日书法交流史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