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书帖中所见的“五斗米道”

作 者:

作者简介:
程乐松,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王羲之是魏晋时期道教信仰的代表人物之一,书帖是研究王羲之信仰及日常生活的重要材料。一般而言,学界都接受“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的说法。然而,如果细究王羲之书帖中所见的道教信仰形态,章仪、服食与养生,可知其与五斗米道的关联仍是模糊的。因此,可以围绕王羲之的书帖,在深入分析书帖内容基础上,尝试将书帖与道教经典文献对参,重述书帖中所见的王氏的道教信仰与实践,依此说明:王羲之在信仰实践中使用的章仪继承了五斗米道和太平道首过疗疾的观念,但在形式上是否属于“张氏五斗米道”仍存疑;王羲之的信仰实践不能脱离两晋之际士族的信仰“常态”,并不能将他的信仰简单归结为“张氏五斗米道”或“天师道”。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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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95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1-0120-06

       书圣王羲之(303-361)①是魏晋豪族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在关于他的各种历史记载中都可以看到他与道教的密切关系。由于王羲之在魏晋文化史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在书法方面的高深造诣,有关其生平、思想、交游及信仰等问题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学界多从《晋书·王羲之传》、《世说新语》及王氏的《兰亭序》、《兰亭诗》等出发理解王氏思想,却较少关注其他书帖及其内容中所反映的王羲之的道教信仰——一般学界都接受《晋书》王传中所见的“世事张氏五斗米道”的记载。

       据笔者所见,主要有福永光司、森野繁夫、吉川忠夫及黎志添等学者涉及相关研究。其中福永光司《王羲之の思想と生活》一文,从《法书要录》等文献中所见的王氏书帖中提出了许多关于王氏道教信仰在其生活与思想中的地位的看法;②森野繁夫《王羲之传论》从王氏书帖中找寻了王氏道教信仰和服食实践的内容;③吉川忠夫也就这个问题有过深入的研究,④他特别注意到许迈与王羲之之间的关系,王羲之晚年与道士许迈过从甚密,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在王氏的书帖及传记中看到,此外王氏与天师道杜治之间也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可以在《真诰》中找到相关证据。另一个主要方面就是王羲之书写道经的行为,书法史中往往十分重视王羲之所书之真书《黄庭经帖》。吉川忠夫在其《书と道教の周边》中对王氏的《官奴帖》与道教信仰之关系作了分析;⑤黎志添《天地水三官信仰与早期天师道治病解罪仪式》一文也注意到王氏之《官奴帖》中丰富的道教信仰内容。⑥

       本文拟以此为基础,以《官奴帖》及《服食帖》为核心试窥王氏道教信仰之一斑,特别关注“五斗米道”与王氏信仰心态之间的关系。本文的写作意图并非再次梳理在王羲之书帖中所见的章仪、服食、养生之类的道教信仰形态,而是要考察“世事张氏五斗米道”的意涵。换言之,王羲之所代表的两晋之际士人的道教信仰形态与《陆先生道门科略》里描述的“天师道”是一致的吗?还是流转于士人之间的一种公共性的信仰实践模式?进而言之,透过王羲之的信仰,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史书中出现的“张氏五斗米道”呢?

       一、罪谪、疾病与章文:以《官奴帖》为中心的考察

       按照《晋书》王传的记载,王氏素来信奉五斗米道。陈寅恪先生在他的研究中已经充分说明了王氏家族的崇道情况,王氏家族是“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包括《晋书》及《世说新语》等都有相关记载。王羲之的姻族及好友也多有道教信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道士许迈和天师道杜治。⑦

       在王羲之的书翰中,《官奴帖》因其与道教忏罪观念的紧密联系而引致道教学者的特别关注。此帖是王羲之在其幼子献之小女玉润病重时写给许迈的书简。这一书帖的基本内容是陈述病情并引以自咎,其与正一章文及章仪的关系值得进一步探讨。此外,《官奴帖》中所见的罪谪和疾病观也可与道教经典对应。现引述全帖内容如下: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瘫,头瘫以溃,尚不足尤。痼病少有差者,尤之焦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惟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以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⑧帖中所称“官奴”即王羲之幼子王献之。关于这一书帖的书写时间,我们可以根据王氏父子的生平年谱作一简单推定。王羲之有七子一女,⑨其中献之是幼子,羲之与献之应该相差三十岁以上,献之的妻子先是郗昙之女,后娶简文帝女新安公主。王献之弃郗氏而娶新安公主时,乃父已经过世,因此帖中所言之“玉润”当是献之与郗氏的女儿。检视王羲之的书帖内容,笔者发现,此事在书帖的内容中有数次交代,其中包括其在《延期官奴小女帖》中关于此事的自述:

       延期官奴小女,皆得暴疾,遂至不救,哀痛贯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唯在此等,以荣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两孙夭命。旦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⑩根据上述书帖的内容可以明确,玉润在病笃之后不久就夭亡了。由此,书写《官奴帖》时玉润正是病笃之时,且尚未夭亡。(11)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官奴帖》的内容除了述及官奴小女玉润的病情之外,就是王羲之的罪己之意。结合《玄都律文》及《赤松子章历》的内容,要解除疾病就必须“自首从年七岁以来,所犯罪恶”,(12)据此可以推测此时玉润当不及七岁。

       学界多以为此《官奴帖》确是王氏笃信天师道的明证,黎志添认为《官奴帖》中所见的王羲之罪己的忏悔内容反映了其时天师道信徒对于罪恶与疾病之间关系的认识,并以此为证说明了早期天师道的罪谪观念及其发展状况。确如其所言,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天师道关于罪谪和惩罚体系的基本观念。正如我们在《玄都律文》中所看到的:

       夫人有疾病者,坐于过恶,阴掩不见,故应以病。因缘非饮食风寒温气所起也。由其人犯法违戒,神魂拘谪。(13)疾病并不是由于身体内的生理功能的丧失或者损伤而造成的,而是由于自身的罪行,或者与自己有关的“罪恶及惩罚的承付体系”中有关联的各个人的罪行或者恶行造成的。这个罪恶及善行的承付观念及其计算体系是天师道用以解释疾病及人生遭遇的最为重要的神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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