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认知科学中,存在两种看待和理解心智①现象的基本模型:一是以符号思维为范型的计算机模型;二是以自然生命为范型的生物有机体模型。第二种模型隐含了一个基本思想:应该从生命②和生命演化的角度出发来理解心智,因为各种心智现象最初表现和表达在不同演化水平的生命体上,生命与心智不可能是两个彼此异质和分离的现象,相反,这两个范畴存在内在关联,它们在存在论上甚至是同一的。生物有机体模型所蕴含的这个基本思想在当代认知科学中被称为“生命—心智连续性论题”(life-mind continuity thesis)。戈弗雷-史密斯(P.Godfrey-Smith)区分了三个方面的连续性论题:弱连续性、强连续性和方法论连续性。弱连续性是指任何有心智的东西就是生命的,尽管并非每一生命的东西都有心智;认知是生命系统的一种活动。强连续性是指生命和心智有一共同的抽象模式或有一组基本的组织属性,心智的功能性属性特征通常是生命必不可少的功能属性的升级形式;心智本质上是类生命的。前两个方面论及的是生命与心智之间存在论上的条件关系,而方法论连续性则强调要理解心智就要理解其在整个生命系统中发挥的作用。③在笔者看来,弱连续性论题表明生命是心智的必要条件;强连续性论题表明生命与心智在逻辑上是等价的,即生命是心智的充分必要条件;方法论连续性论题则表明理解生命是理解心智的必要条件。 通常,论题是人们直觉综合的结果,而对它的证实则有赖于更系统的思想分析和理论建构。在生命—心智连续性论题的现当代阐释中,皮亚杰(J.Piaget)、马图拉纳(H.Maturana)和瓦雷拉(F.Varela)、达马西奥(A.Damasio)、汉弗莱(N.Humphrey)等人发展的认知的生物学理论为理解生命—心智的连续性论题提供了必要的理论洞见;生成认知(enactive cognition)学派的一些主要理论家,诸如瓦雷拉、汤普森(E.Thompson)、路易斯(P.Luisi)、斯图尔特(J.Stewart),也寻求来自现象学的分析。不过,笔者试图进一步将更基础的构想结合进来,建构和阐明一条更全面的论证脉络——它将形而上学经现象学到生物学理论的三个层次融贯在一起。鉴于这个意图,本文力图完成两项任务:第一,能从形而上学和现象学中恰当地萃取出蕴含连续性论题的隐含论述,融汇和扩展成一个轮廓清晰的论证;为此,笔者将反思并重构德日进(P.Teilhard de Chardin)关于物质—生命—心智连续性的形而上学构想,以及约纳斯(H.Jonas)关于生命哲学第一命题(“生命预示着心智,而心智属于生命”)的现象学的描述和分析。第二,基于生成认知范式和自创生(autopoiesis)理论,阐明了生命与心智之间的充分且必要的蕴含关系,从而对强连续性论题给出有力的理论生物学的说明。 一、自然主义泛心论中的人与宇宙 为了统一并一致地解释从物质到生命乃至到更高级的意识和反思现象,以德日进为代表的思想家基于科学的经验事实和对理性的深厚信任构想了一个充满思辨想象力的观念体系和宇宙论。德日进的观念体系是泛心论的,但更严格、更准确地说,它是一种自然主义泛心论(naturalist panpsychism)。 像历史上所有严肃的泛心论版本一样,④德日进的自然主义泛心论也遵循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对形而上学(即他所说的“思辨哲学”)所提出的规范性要求:“所有哲学都是为了对被观察到事物形成一个融贯的理解而做的努力。因此它的发展受两个方向的规范的制约,其一是理性的融贯性要求,其二是阐释被观察事物的要求。”⑤并且,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宇宙论研究》中提出了一个关于形而上学的目的、价值和功能的观点:形而上学的目的就是建构一个能解释所有宇宙现象的一致的或融贯的观念体系。⑥在这个意义上,德日进提出,“简单地说,我试图要做的就是选择人作为中心,并试着在他周围建立一个前因后果间的一致体系”⑦。在笔者看来,为了满足怀特海的观念体系的规范性要求,德日进的自然主义泛心论是为解释“人的现象”而提出的构想,它包含四个核心观念:(1)作为宇宙中的经验事实的(有意识的)思维和反思;(2)自然主义的存在论和科学方法论;(3)泛内在性;(4)层级连续性。 德日进用“人的现象”一词指称宇宙中出现的有意识的思维和反思的能力这件大事。人的这种有意识的“不仅知道,而且知道自己知道”的能力是人性的核心,也是人的现象相对于其他自然现象的独特性和区别性所在。人和人类社会的所有现象都因某种方式以此能力为基础或与之相关。德日进认为,如果科学足够真诚和坦然,就像笛卡尔有限定的怀疑所秉持的那样,那么它就不能忽略宇宙中人的现象(即思维和反思)这个基本事实,它必须以实在论的态度将思维和反思能力的出现看作是与物质的最初凝结、与生命的第一次出现,同样真实、特殊和伟大的事件。⑧ 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现象该与其他现象一样都是科学描述、分析和研究的对象。德日进反对二元论,因为在二元论者看来,“人的‘精神’价值太高,以致不带上几分亵渎,就不能把人纳入普遍的历史进程之中”,⑨结果,二元论者将人的有意识心智从近代科学所理解和描述的自然世界中分离出来,并构想了一个超自然的独立领域(即笛卡尔的思维实体或人们日常观念中的灵魂)来安置它。德日进拒绝将有意识心智和反思之类的似乎是宇宙中后来出现的东西看成是与宇宙中的其他物质形态无关的现象,他尤其拒斥:有意识心智和反思是由某种超自然的外在力量灌注在自然世界中的一种异常要素。尽管人的现象具有显著的特异性,但它也处于自然领域中,因此也是一个科学的问题。对人的现象应该给出一个自然的而不是超自然的解释。需要明确的是,此处的“自然主义”⑩是说:人的现象乍看起来不论多么异常,它也始终是自然现象,而不是超自然的存在——这是它的存在论;因此,应该从自然的角度理性地看待和解释它以及它与其他自然现象之间的联系——这是它的科学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