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咸丰年间,是一个中原鼎沸,内外交患的多事之秋。太平天国运动即是社会内部动荡中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一环。对于这场农民战争,历来评判不一。但是作为当时与外族侵略双峰并峙的重要政治事件,时人自然有着强烈的反应,不同阶层的人都留下了大量关于当时情形的记载。治史者自可以从这些记载中披沙拣金,得出自己的判断。在这些记载中,当时中下层文人所撰写的笔记占了相当的比例。这些寒士本身过着游幕寄食的生活,战事来临,或在清军幕府身临前线,或在乱民之中苟且安生,他们对于军中情状、民间乱象有着切身的经历与感触,因此他们留下的记载往往不同于官方文书,从中可以寻找到许多琐碎的细节,体现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对于这场农民运动的反应与体悟,更能还原出当时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与情感选择。贝青乔的《爬疥漫录》就是这些笔记中的代表。而《爬疥漫录》又不仅仅可以对太平天国史事的理解提供帮助,对于贝青乔这个晚清下层文人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文献。当我们将《爬疥漫录》与贝氏《半行庵诗存》对读,则能发现许多有意思的话题。 一、贝青乔与《爬疥漫录》创作 贝青乔(1810~1863),字子木,号无咎,又自署木居士,《爬疥漫录》正是以木居士署名。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是晚清吴门寒士群体的重要代表。他出身于吴郡贝氏家族,自幼蒙受庭训,在诗文方面颇有造诣,同时亦具有干济之才。其面对着动乱的局面,更是以天下为己任,秉承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积极投身于救亡运动,在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这两件晚清大事中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道光二十二年(1841),贝青乔入扬威将军奕经之幕,参与了鸦片战争中的浙江战事。对于年轻的贝青乔的这第一次离家,其父的反应非常豪壮。贝青乔在《咄咄吟》中这样写道:“阿父雄心老未灰,酒酣犹是梦龙堆。呼儿一剑亲相付,要溅楼兰颈血回。”①可见在当时吴门寒士群体中,报国济世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理想,甚至被一些家庭作为家风相传。贝青乔不仅积极参与当时的重大战事,而且充分利用了其作为文人的手中之笔,将当时的所见所闻所历用诗歌等文学形式记载下来,由一百二十首七言绝句组成的《咄咄吟》正是其中最著名的篇章。而贝青乔以文学反映时世的特点是诗文结合,以诗为经,以文为纬,在保证文学的抒情性下充分发挥记叙因素。就《咄咄吟》而言,每一首七言绝句都蕴含了一件具体的事件,但寥寥二十八字不可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详尽,于是贝青乔在每首诗后都附有详述本末的自注。不仅是《咄咄吟》,《半行庵诗存稿》卷三所录之《苗妓诗》也是如此,通过注文的方式将苗俗详细地记载下来。其实,这些注文也可以从诗篇中抽出,而形成一个独立的笔记体著作。《苗妓诗》的小注即被后人辑录重编成一笔记《苗俗记》,被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和《丛书集成续编》。就《苗妓诗》与《苗俗记》的对比来看,尽管文字无异,但由于整合与重排的缘故,在阅读上就有了顺畅感。因此,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如果将《咄咄吟》的小注辑出重排,也会产生出一个类似“从军录”一样的笔记体文字来。 可以由诗注转换为笔记,或许也可以从笔记转换成诗注,贝青乔诗文结合的创作特点为这个假设提供了可能,《爬疥漫录》正是这样的例证。《爬疥漫录》是关于太平天国运动的一种史料笔记。其开篇即述创作之缘起: 咸丰五年夏六月,侨寄徽州,左趾疹起成粒,爬之作痒,余嗜饮,以为酒湿下注。既渐延及两踝,或曰此疥疮也,延疡医治之,方药杂投,不数日,疱绽脓流,滋蔓遍体,科跣卧床者累月,伏枕无聊,愤怀莫释。因思蔡中郎所谓边陲之患,手足之疥瘙;中原之困,胸背之瘭疽。近以取譬,而天下事可知也。② 可知《爬疥漫录》开始写作于咸丰五年(1855),欲图以记叙所处之徽州战事,发抒书生内心之愤怀。所谓以“爬疥”为题,盖因其时脚趾生脚气或湿疹,或仿照南宋车若水之《脚气集》而得名。《爬疥漫录》之末又有言: 余自前秋来作壁上观,迨今春身历行间,力图杀贼,迄未建功,良可内愧,然杞忧满抱,刍献无由,欲为稗乘,以谂来者,又倥偬不暇,乃以病废卧床,始得于爬疥之隙,就所听睹,信手录之,姑存十一于千百。寻有劝余勤浴者,试之,痂结如钱,随爪脱落而愈。九月朔,饥驱他适,徽郡后事,遂无闻知,爰亦辍笔而止……吴郡木居士著于新安。③ 前后相较,可以看出贝青乔于咸丰三年(1853)至咸丰五年间在徽州寓居,一度也入过征讨太平军的军幕,整体创作完成应是在咸丰五年年末的新安。 虽然《爬疥漫录》整体记叙了从道光三十年(1850)到咸丰五年的太平天国战事,涵盖了这六年间太平天国的重大事件,但其所重者还是咸丰三年的徽州之事。在这一点上,《爬疥漫录》与《咄咄吟》一样,都是记叙了宏大政治事件下特定区域的状况。以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的整体发展来看,《咄咄吟》所记之奕经战事与《爬疥漫录》所记之徽南浙西战事并非是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而贝氏本人在其间的参与程度与作用也并不重要。但是,二者皆是以小见大的典范,贝氏所叙述的细节末事皆可补正史之不足,能让后人切身地感受到当时清军内部状况及统兵将领的状态,从而引发思考。就史料的价值与反映时事的意义上来看,《爬疥漫录》并不输于《咄咄吟》。而就文学文体来看,《爬疥漫录》也与《咄咄吟》有着相似的特点。如前所述,诗文结合是贝青乔反映时世的文学创作中最突出的特点,《爬疥漫录》也不例外。在《爬疥漫录》后,贝青乔附存了感时述事诗九首,分别为《征剿》《防堵》《征调》《收复》《团练》《均输》《援纳》《保举》《赐恤》,九诗均被收入《半行庵诗存稿》卷六。九诗均是纪事诗,每诗一事,所记之事均可在《爬疥漫录》中找到具体之本末,且顺序完全一致。可以说,九首诗是《爬疥漫录》这一笔记的诗歌形式的浓缩再现。但是从《爬疥漫录》引诗之前的“旧作感时述事诗九章,附存之”一语可知,这九首诗的写作在《爬疥漫录》之前。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九首诗是随着事件的发生与经历陆续写就的,而《爬疥漫录》则是在事后或同时的本末详述,也就是九诗的自注。如果我们将《爬疥漫录》按照九诗的内容一一拆开,并分别置于九诗诗后,那么其形式就与《咄咄吟》和《苗妓诗》完全一致。在《咄咄吟》自序中,贝青乔言道:“仆本书生,不习国家例案,何敢妄置一词!然军旅之中,听睹所及,有足长胆识者,暇辄纪以诗,积久得若干首,加以小注,略述原委,分为二卷,题曰《咄咄吟》。”④可见《咄咄吟》的形成也是先有随事之诗,后加本末之注,与《爬疥漫录》亦无异。只不过《咄咄吟》是以文配诗,《爬疥漫录》乃以诗就文,是贝青乔诗文结合特征的多面表现形式。相较于成为近代文学研究“显学”的《咄咄吟》,《爬疥漫录》则非常沉寂。但从史料价值与文体形成这两方面来看,《爬疥漫录》理应得到与《咄咄吟》同样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