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中国正式以共和制取代君主制。不管态度如何,各方均承认此为中国两千年之一大变。新生的共和政治激起了巨大的热情与期待,革命者以此为毕其功于一役、一举解决中国所有问题的良机,甚至心向前清者也认为,此为“数千年一改革之好机会”①。然而,仅仅一年之后,国民党与北洋系便正式决裂,二次革命发生,随后国会被解散,宪草被废止,短暂的共和试验遭到挫败。此种始料未及的结果引起了当时人多层次的反思。 对民初共和试验失败的研究近年来蔚然有成显学之势。②对当时的政治进程、各派力量的关系以及思想争论都已有了一定的分析,总体趋势是纠正既往史学重国民党与国会,轻袁世凯与北洋系的状况,试图展现民初共和试验更为整体性的图景。本文不拟在此着力,而是尝试转换视角,不是从当时的政治参与者,而是从政治评论者与思考者视角,探讨一名政治立场相对中立的知识分子——张东荪对这一时段政治的反思。试图挖掘其思想意涵与时代意涵。从而增进我们对于中国近代政治思想以及民初政治实践的理解。 张东荪为崛起于民初的政论家与政治思想家,在1913年—1916年间,作为主编或自由撰稿人,他在《庸言》《正谊》《甲寅》《中华杂志》《新中华》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政论与政治思想文章,在当时有较大的影响。③他虽政治主张与梁启超一派相对接近,但并不具体参加政治活动,态度与实践都相对超然,其思想与主张,在相当程度上可代表当时中立知识分子的思想与关怀。故本文选择以张东荪在1913年共和试验失败后的思想与言论为研究对象,尝试探讨当时中立知识分子的政治思想,进而探讨中国近代政治思想的形态与历史脉络。 一、公德与共和制 1913年,民初共和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党派恶斗与革命相继发生,共和政治最终破裂;更进而言之,随着科举制的废除(1905年)、君主制的结束(1912年),儒教的制度性支撑基本瓦解,传统政治的道德基础根本动摇。在这一背景下,张东荪开始了对民初共和政治失败的反思。他反思的出发点,是道德与政治的关系。张东荪强调法治国必须以内在的道德为基础。他说:“夫法者外形之拘束,道德者内心之拘束。人之初生,本赋有狙与虎之性,必有所拘束焉,然后不敢思畔也。”“拘束之力则不外乎法与道德二者而已”,而“法律不能自言,则言者尚矣。言者即执法者,此执法者苟不具道德,则法之执行终不能至公至正,充其害或较甚于无法焉。易言之,执法者苟不为道德所拘束,则法本死物,唯有听其破坏而已。是故吾人既主张法力,则不可不同时而主张道德力也”。④ 这种对道德与政治关系的看法,必须放在进化论的视野下予以理解。张东荪承认自己“对于社会进化说中,最膺服颉德(Benjamin Kidd)之论”,具体说来,即“人类之进化在技艺固恃智力,而人类之进化在群道则恃道德”,“国家之所以立,民族之所以强,皆恃其人民有独至之道德力也”。⑤此近似于道德群体进化论,但他又认为,道德必须奠基于作为“固有文明之结晶”的宗教——在中国显然只能是儒教。如果共和政治是西方人的特产,在中国传统中毫无基础,儒教能诞生出他需要的“立宪国民之道德”⑥吗? 张东荪并不这样认为。他主张,宗教与道德的一体只是文明较低阶段的产物,在已达到较高阶段的西方,宗教与道德是分离的。他认为:“在泰西今日,则宗教自宗教,道德自道德,欲以宗教振兴道德,殊属艰难之业。盖道德之关于宗教也尚浅,而关于他种如生计、教育、政治等更较深焉。惟吾国则不然。以所处之时代不同,其道德之与宗教有关乃较泰西为甚……故中国除宗教以外别无道德,非若泰西,二者分立,反足以促道德之进化也。一孔之儒,不知历史,乃仅思效法欧人,殆亦徒自苦耳。故李登堡曰:改良其国民,必改良其信之神,其此之谓欤?”⑦由此可见,他支持立儒教为国教是有严格限定条件的——并非理应如此,而只是因为中国落后而不得不如此。他对儒教运动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他不希望它失败,但又同等地不希望它胜利。毕竟,就思想根底而言,他支持的是章太炎对宗教与道德的关系的看法,那就是:“道德普及之世,即宗教消融之世。”⑧ 此处可见美国典范的影响。虽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认为美国民主成功的关键在于清教信仰,并甚至认为共和比专制更需要宗教的支持⑨,但宗教是道德的基础与必须依靠政治力量定立国教显然是两回事——恰是美国人最早落实了政教分离原则。这给了张东荪特别的启示:宗教立于政治之外才有力量,与政治结合反而会削弱这种力量。因此,他不能不对在共和国中定立国教心存疑虑。 大致可以说,在宗教问题上,他的立场与詹姆士(William James)一致:如果宗教对道德是必须的,那么,宗教就不仅是善的,而且应被视为是真的。⑩正是出于这种认识,他多少有些犹疑地主张儒教入宪。但不管他在儒教问题上与乃兄(张尔田)有多少表面的共识,一个倾向性的不同仍清晰可见:与更关心共和可以为儒教做些什么的兄长相比,他明显更关心儒教可以为共和做些什么——对他来说,道德问题才是根本的,任何能增进道德的办法他都不会反对,儒教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