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的现代性病理机制

作 者:

作者简介:
邹诗鹏(1966- ),男,湖北省恩施自治州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上海 200443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资本逻辑基于单一进步主义意识形态的现代性制度及其理性化,日益巩固现代性的物化层,吞噬了观念的内在性,并加剧了“世界的非精神化”。作为现代性借以实现的意识形态工具,文化工业不仅消解了启蒙式的批判,而且使得整个文化存在形态彻底转向以消费主义与享乐主义为全部意识形态的大众文化;至于后现代主义,其实质正是使文化价值大众化,并通过网络化而扩展为全球性的虚无主义观念。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6 年 06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6)02-0001-08

      虚无主义是现代性的副产品,是现代性与传统脱域的必然产物。尼采曾判定,虚无主义是崇高价值的自行废黜。所谓“崇高价值”,乃是柏拉图理念论与基督教超验哲学的结合,是西方传统之根。尼采单方面肯定了古典的、积极的虚无主义,但问题的关键是要厘清:消极的虚无主义乃是现代性与传统脱域的必然结果。直面这一课题,不能只是将虚无主义安置于“古典”位置,进而断言一切现代文化的“虚无”本质,而应当深入剖析虚无主义形成的现代性病理机制。本文尝试从现代性的分化、文化批判之困局以及后现代主义之精神退却三个层面,揭示动态的现代性何以导致对精神价值的瓦解与定向,进而催生了现代虚无主义。

      一、现代性之分化

      现代性之分化,首先表现为时间性的。现代性的时间逻辑是,用现在去同一和吸纳历史与未来:历史从属于现在,现在则可以无限地从未来中兑现或支付,而未来则因资本、技术及艺术而被想象为具有无限资源及可能性的世界。现代性是关于“现在”的意识形态,对于“现在”的自我迷恋,已包含着所谓后现代性。从时间性上看,后现代性系现代性的伴随物,绝非现代性之“后”。实质上,虚无主义之发生,正是持续膨胀的“现在”挤掉历史与未来并占据全部历史与时间的结果。

      施特劳斯断言,虚无主义乃德国的特产。然而,更公允地说,虚无主义乃是由德国加剧了的西方现代性精神危机的结果。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似乎只是德国现代精神文化传统转换中才会显现的贵族般的精神。然而,一旦这种精神病症弥散开来,形成一种以个体生存的焦虑与荒诞为典型症候的存在主义,并同全面铺开的现代性症候结合在一起,人们仍然可以看到,虚无主义乃是欧洲近代以来启蒙不断累进的结果。存在主义不过是无政府主义遭遇现代自由主义及其乌托邦的结果,虚无主义则是现代世界不断物化及空心化的表征。就存在论或生存论体验而言,虚无主义特别为德国现代思想所表达;就其社会文化及其历史基础而言,虚无主义则是波及全部欧洲的现代性的结果;而就其实际的全球化状况而言,虚无主义乃是人类所共同面对的价值。丹尼尔·贝尔曾把虚无主义看作是“理性主义的瓦解史”[1](P12)。因而,虚无主义实是自轴心时代形成的理性主义传统面对现代性的资本、技术与文化难以转化并中继的结果。

      依照人们习以为常的文化分层理解,现代性亦包含器物、结构与观念三个层面:其器物层,是指工业、技术及其自然环境;其结构层,是指市民社会、商品经济、分工、资本主义私有制、自由主义法权社会、民族国家、现代帝国及其军事体系;其观念层,则是随着市场经济及资本主义社会而生发出来的功利主义与功能主义的价值体系,由此价值体系支撑的利己主义与物质主义(商品拜物教或货币拜物教)则成为现代性意识形态。

      现代思想在处理上述三个层面的关系时,表现殊异,并呈现不同的价值取向。现代以来,一种素朴的并在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传统中多有所表达的观念认为,工业与技术的发展将全面决定从器物、制度到理念的整个现代世界。依据此观念,制度乃是器物必然的附属性因素,与此相关的则是单一的进步主义逻辑。马克思新唯物主义方法,是将前两个层面整合为一个有着内部层级结构的整体,即生产方式及其经济基础,并从资本主义私有制批判中区分出器物层面的肯定意义,重构历史进程,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将物的关系确证为人的感性的对象性关系,进而重构历史进步及人类解放思想。涂尔干则特别强调制度或结构层面,强调分工及社会转型,强调社会结构、社会事实以及法治对工业与技术社会的重组,且以社会本身解释宗教,淡化超越性对社会的支配。黑格尔、韦伯则属于观念论的阐述,前者把现代性看作是基督教的世俗化,后者则从新教伦理视角阐释现代精神。二者所代表的浪漫主义历史主义可谓观念论的精神历史观,由此对治由前两个方面支持的“物”的逻辑。现代性自器物到结构到理念的支配体系,本身就是对观念论的一种反讽,并宣判了观念论的破产。因此,对现代性的分析,虽可套用器物、结构与理念的分层方法,但其结果不是区分出理念的独特性与重要性,反倒是显示出现代性的价值理念何以从属于现代性的物化逻辑并降落于世俗的拜物教意识。实际上,其器物层、结构层及观念层都从属于彻底的物化逻辑,即拜物教。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是对现代性物化逻辑的彻底的观念论批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对其彻底的实践批判,韦伯的合理化理论则是在贯穿现代性的物化逻辑的前提下显示出人类解放在本质上的不可能性,并以彻底的虚无主义收场。

      虚无主义是资本主义制度为自身设定的边界。看起来是这样,如要避免虚无主义,就应保持资本主义制度的恒定性。“虚无主义在其最表显的意义上,恰恰宣告了资产者的胜利,人类的未来,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所有高于或低于他们的东西都是虚幻的,而把生命建构在这些虚幻的东西之上是没有价值的。”[2](P164)资本主义以其世俗化制度强力地保证了现代社会世界的非超越性。所有的社会精神均同一于现实,而现实不外乎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恒常性。但这同时也揭示了虚无主义作为现代性意识形态的秘密,它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巩固其自身合理性并借以转移其合法性危机及矛盾视线的意识形态,制度危机由此可视为观念危机。现当代思想似乎已习惯仅停留在观念批判层面,进而把缓解方法心理学化,如将其看作是精神上的施虐或受虐,或者把虚无主义看作是现代性转变中历史哲学的必经环节,或者干脆放任虚无主义危机于持续的在场性,而对现实完全听任于犬儒化。然而,实质的状况依然是,观念危机根源于制度危机及社会现实矛盾冲突。虚无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表象联系,恰恰显示了其作为现代性意识形态的本质结构,即虚无主义依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产物;而且即使在技术时代,资本化对虚无主义的支配与解释关系并未改变。资本主义社会拒不承认实际存在的物化状况并听之任之,本身就是现代消极虚无主义的表征。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