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6)01-0031-16 众所周知,在冯友兰先生的“贞元六书”中,《新原人》一书最受关注,其主题是讲四种境界。冯先生此书所谓的“境界”是指人生境界,他晚年更强调他所说的境界就是“精神境界”。从伦理学史来看,西方伦理学从来不讨论人的精神境界问题。虽然西方哲学史上也有个别哲学家谈到过与境界相关的哲学精神阶段,如克尔凯郭尔所提出的审美阶段、伦理阶段、宗教阶段,都可以看作与境界有关,但西方哲学始终并未把境界问题看作伦理学的一部分,只在宗教哲学中有所涉及。冯先生贞元六书始于《新理学》的新实在论建构,而终于《新原人》的境界学说,整个体系落脚在中国哲学的传统,对现代中国哲学做出了重要贡献。 人生境界的讨论亦属人生哲学。“人生哲学”的概念晚近已很少见提起,人生哲学似乎已经不被认为属于哲学的领域。古代从亚里士多德到斯多葛学派认为研究人生即是伦理学,所以,对人生哲学的讨论更多地被归属于古代伦理学的讨论,而在现代伦理学中却已经找不到人生哲学的地位。不过,在20世纪前期的中国,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当时人生哲学颇受重视,如冯先生特别重视人生哲学,他在美国作的博士论文的主题即是人生哲学。他在其早年的《人生哲学》中指出,哲学包涵三大部分,即形上学、知识论和人生论,人生论的目的在求一对于人生的道理,伦理学是人生论的一部分。 90年代以来,很多学者都谈到冯先生晚年对新理学体系的回归,其实,冯先生晚年并没有完全回到新理学,特别是在形上学方面。虽然冯先生晚年重新强调共相和殊相的问题在哲学史上的根本重要性,但他吸收了黑格尔和马克思对具体共相的哲学思维之后,重新建立了他对共相殊相的哲学理解,对新理学的形上学做了改造。而冯先生晚年真正完全回到新理学时期的思想是关于精神境界的思想。甚至可以说,“精神境界”是冯先生从前期到后期的始终不变的一个基本思想,因为,即使在50年代他深入批判自己新理学体系时,他最想不通的也是关于批判其精神境界论的问题。①而且,晚年冯先生不仅没有改变其境界说,对《新原人》的境界论也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② 一、总论四种境界 在《新原人》的一开始,冯先生提出意义的问题: 一件事的意义,则是对于对它有了解底人而后有底。如离开了对它有了解底人,一事即只有性质,可能等,而没有意义。我们可以说一事的意义,生于人对此事底了解。人对于一事底了解不同,此事对于他们即有不同底意义。③这是说,事物的性质是客观的,是事物客观地具有的,或者说存在于事物之中的。而意义是人对事物的了解,了解亦即认识,但这种认识不是指对事物的科学式认识,而是了解事物对于人的意义。事物也不只是静态存在的外物,也可以是人正在参与其中的事物。 冯先生紧接着提出觉解的问题: 解是了解,我们于上文已有详说。觉是自觉。人做某事,了解某事是怎样一回事,此是了解,此是解;他于做某事时,自觉其是做某事,此是自觉,此是觉。若问:人是怎样一种东西?我们可以说:人是有觉解底东西,或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东西。若问:人生是怎样一回事?我们可以说,人生是有觉解底生活,或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生活。这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人生之所以异于别底动物的生活者。④冯友兰区别了解和觉,解是了解,觉是自觉。解与觉合而称之为觉解。了解是对意义的了解,觉则是一种意识状态,是主体对其做事的自觉状态。扩大来看,觉解也就是一种心的状态。如他说:“人之所以能有觉解,因为人是有心底。人有心,人的心的要素,用中国哲学家向来用的话说,是‘知觉灵明’。”⑤冯先生在《新原人》中把觉解作为境界说的基础。 按冯先生的思想,严格地说,各种不同的境界就是层序不同的意识自觉状态。所以我们可以说,境界是指心言。这与古代佛教所说的境界的意义是不同的,古代华严宗所说的境界是指事相而言。在此基础上,冯先生提出了从低到高的四种境界,他说: 境界有高低。此所谓高低的分别,是以到某种境界所需要底人的觉解的多少为标准。其需要觉解多者,其境界高;其需要觉解少者,其境界低。自然境界,需要最少底觉解,所以自然境界是最低底境界。功利境界,高于自然境界,而低于道德境界。道德境界,高于功利境界,而低于天地境界。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所以天地境界,是最高底境界。至此种境界,人的觉解已发展至最高底程度。至此种程度人已尽其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⑥人的境界有高低不同,这是《新原人》最基本的观点。而境界的高低取决于觉解的多少,需要觉解多的境界高于需要觉解少的境界。于是冯先生依据觉解的多少,提出了四种境界说,这四种境界从低到高是:最低的是自然境界,比自然境界高的是功利境界,比功利境界高的是道德境界,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四种境界中,第一是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才或顺习底。此所谓顺才,其意义即是普通所谓率性。我们于上章说,我们称逻辑底性为性,称生物学上底性为才。普通所谓率性之性,正是说人的生物学上底性,所以我们不说率性,而说顺才。所谓顺习之习,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习惯,亦可以是一社会的习俗。在此境界中底人,顺才而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亦或顺习而行,“照例行事”。无论其是顺才而行或顺习而行,他对于其所行底事的性质,并没有清楚底了解。此即是说,他所行底事,对于他没有清楚底意义。就此方面说,他的境界,似乎是一个浑沌,但他亦非对于任何事都无了解,亦非任何事对于他都没有清楚底意义。所以他的境界,亦只似乎是一个浑沌。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