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教案危机”的社会反应

作 者:

作者简介:
董丛林,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石家庄 310028 董丛林(1952- ),男,河北盐山人,历史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晚清史。

原文出处:
晋阳学刊

内容提要:

晚清教案频发,且烈度颇高,引发或加剧社会危机,即所谓“教案危机”。这主要体现在加深民族危机,激化政治危机,促使文化危机“发酵”,且与信仰危机牵缠,而生存危机则特别凸显。当时国人因社会角色、地位和具体生活环境不同,相关群体和个人对“教案危机”的反应——从心理感受到行为表现,相应也会有所差异,情形复杂。而其“反应机括”,自亦需探析和把握。基于对上述各方面的分别论述,晚清“教案危机”的社会反应情状,遂得到一个较为全面而系统的整体揭示。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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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87(2016)01~0033~18

       所谓“教案危机”,是指“教案”激发和加剧社会危机的事象。这既是一种客体表现,也是相关主体的心理体验和感受。在晚清教案频发,且烈度颇高的特定情势下,尽管教案所涉各方都可能程度不同地有所反应,但一般而言,毕竟中国方面是教案的最终和主要受害者,故对“教案危机”的体验和感受尤其凸显和典型。即使如此,中方角色和地位不同的群体,对“教案危机”的反应也会有所不同:譬如说,官员、士绅、民众所特别敏感的方面会大不一样,而各自内部不同“小群体”乃至个体的差异性也确实存在。本文拟着重从国人对教案与民族危机、政治危机、文化危机、信仰危机、生存危机关联的体认,及其危机反应机括问题——这样几个方面来具体论述。

       一、国人对加深民族危机的反应

       民族危机是自晚清开始并日益加深的中国近代最为险恶的危机,它缘于列强的侵略。既然“传教”不可避免地与列强殖民战车密切挂钩,那么,它也就必然成为加深中华民族危机的一种因素。颇有见识的郭嵩焘有谓:“夷人之与中国交涉者,一曰商,一曰教,一曰兵,三者相倚以行,而各异用”[1]174,这道出了其“战车”的“构造系统”。而“每逢一宗教案起,丧权辱国输到底”[2]229,当年湖南反洋教狂人周汉的这句话,则不啻对教案加深民族危机的“经典性”概括。“丧权辱国”,国人因此而生发的痛感是强烈的。著名维新思想家严复即曾指出:“其教宗夙以争政权、握利柄为二大事。要结官吏,争执产业,袒护徒党,以必胜为期,其长技矣”,“西人传教一事,若不早为之所,将终为吾国之大灾”[3]189~190。有个叫李庆铨的人在清末则发出这样的感叹:“中国之教祸烈矣哉!民则戕身也,官则褫职也,政府则偿金也。甚至扩租界,踞海口,种种凭陵,指不胜屈。”[2]430虽说在整个晚清时期,从民族主义的反侵略角度对洋教的指斥和批判,始终没有达到民国“非基运动”那样的水平,但将洋教与洋枪洋炮以及洋货联系起来,以一种直觉的感受从总体上声讨外国侵略,则是自中国被迫开放“传教”伊始,便形成典型舆论的,且持续发展,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揭示愈发激愤和深切。

       咸丰十一年(1861年)出现的典型反洋教宣传品《湖南合省公檄》中,就将外国通过鸦片战争的侵略事端,与传教联系起来,并声讨说:“逆夷教匪,外以和约通商,欺蔽中华,关塞不能盘查,官府不能禁止,而其中之包藏祸心,实与寇贼一气。四处之劝教者,即贼之侦探也,今尚任其骄横,一旦毒发,将不可救。”[2]5同年四川的《讨西洋教匪檄文》中则有云:“世衰道微,邪说诬民,酿成匪类,妄动干戈。(咸丰)七八年,常闻烽火告警;十余省,半是尸骨遍堆。民命伤残,国运否塞,小人道长,君子道消,耻辱已甚,尚未雪其分毫。而洋人忽又祸起京都,渐流毒于各省,闻之令人魄散,言之令人心伤。”[2]78其所惊所伤者,自然是连年战火、遍地兵燹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而这一切,又都认定与洋教密切关联。有论者(李恩涵)考察咸丰年间反基督教言论,归纳其思想依据,首条为“有人认为西教传自外洋,图谋不轨”[4]143,自然包含侵欺中华、危害社稷的意思。同治元年(1862年)“饶州第一伤心人”的《天主邪教集说》中,将前不久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及《北京条约》签订后的情势与“传教”之事联系统观,指斥外夷“逞其狂悖”,并“分其徒于各省州县传天主邪教”[2]8。同期的署为“天下第一伤心人”的《辟邪歌》中,则以歌谣形式表述了类同的内容[2]13~14。还有同治八年(1869年)的反教文告《遵义城乡合议》中,声讨“洋人想谋我江山”,“恃教为符,上欺天子,下压群臣,欺官藐法,哄惑愚民”,“谋我中国宝贝,扰我中国百姓,种种恶极(迹),数之不尽”[2]47~48。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光绪初年,有流传于四川重庆一带托名张之洞(其人时任川省学政)的反教揭帖,其中指斥外夷“性本狼贪”,“包藏祸心”,“突越我封疆,凭陵我社稷,焚烧我园圃,窥探我城郭”,“犹要信结盟,倡引邪教”,而“赫赫天朝,俯屈夷国”[2]85。可见,也是将外国所酿战祸与其“邪教”连为一体,视为导致民族危机的要端。而出自湖南的一道反教匿名揭帖中愤言:“逆夷猖獗,要挟中朝”,“近闻新定和约,各州府县分设夷官,专主教民交涉事件;又将于湘城创立洋厂,制造洋炮。呜呼!其事一成,则滨海沿江诸郡县之害,又将蔓延我省……荼毒生灵,搜刮财利,剥肤之痛,何可胜言”[2]107!姑且不说所涉事端虚实与否,反正这是受激于相关信息而生发的一种深切忧患的表达。光绪十三年(1887年)山东有以“鲁东义士”名义发布的揭帖,其中说外国“有事即以教民为兵,逼令捐输金银,充其兵饷,并驱令充当头阵,使我中国人自相残杀。即以此术占据印度、暹罗、缅甸、金边等国,而越南为近年之事。征兵索饷,残害生灵,据其疆土,人所共见共闻”[2]415。且不说外国在华以“教民为兵”的事情有无和典型程度如何,而将其与对中国周边国家或占据为殖民地、或进行武装侵略之事联系起来,无疑会增强民族危机的警示效果。

       19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有湖南周汉倡率的反洋教宣传兴起,其高调“卫道”的同时,也夹杂着对教案导致民族危机的痛陈。如果说周汉的反教宣传虽然激愤但毕竟还属“文战”,那么,四川的余栋臣所领导的则是“武攻”了。他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首次起义时即发布过讨洋打教的檄文,及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再度起义,在告示中更是这样声讨洋人洋教:“自道光以迄于今,其焰益张,其行强暴。由是煽惑我民心,奸淫我妇女,侮慢我朝廷,把持我官府,占据我都城,巧取我银钱。小儿嗜如菜果,国债重如丘山。焚我清宫,灭我属国,既占上海,又割台湾,胶州强立埠镇,中国意欲瓜分。自古夷狄之横,未有如今日者!”[2]93①

       以上所引言论出自各类反洋教宣传品中,如果说这中间“煽动”味道较浓,甚至不乏非理性成分的话,那么,官绅在日常言论中所表达的相关看法,感情色彩自然较淡而更趋理性。像同治年间,安徽徽州婺源(今属江西)籍的人士王炳燮(他后来中进士曾任官直隶),上书不但著名于“文事”且在军政界崛起的曾国藩,说“查海疆和议,从前论者莫不谓西彝志在通商,别无他意。即如传教一事,又莫不谓彼自行其国俗,初于大局无关。而岂知英法吞噬海外,率用此谋”,对于中国来说,“今则江汉内地,处处横行;齐燕要区,处处着脚。外既肆其侵踞,内更逼及宫闱。又况传教一事,勾结未已;换纳两字,显示渝盟”,“夫敌人之力图进步,以换约两字为机缄;而我力争先着,当即以传教一事为关键”[5]卷八,18~19。可见论者眼界较宽,从海外到国内,由古时及当今,论之同与不同,痛陈空前的现实危机,不但关涉战祸所及,而且指及条约之害,针对前订条约中十二年重修之条,呼吁力免被动而预先筹谋,而“先着”和“关键”即指为“传教一事”。姑且不说是否真当如此,反正“传教”在王炳燮辈的心目中,与民族危机的关联是特别紧密的,这一点没有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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